『诗人十四个』,作者「黄晓丹」。这本是非典型中国古典诗歌选讲。有很多私人的生命体验在里面,讲得很好,很亲切,也很可爱,读去确是「春山可望」。很多诗论更多讲作者、讲背景、讲思与理,但少有讲情与物。这本书或许能从当代读者的角度给我们提供一种新的理解与陪伴(更重要的是没有一些奇怪的诗论的棺材味)。虽然作者是长我十余岁的老师,但是读去却像是在读同龄人写的作品。而且我从中学到一些读诗的很细的方法。后来重读了王维的『辋川集』,一字一句地读、一寸一寸地想,发现了很多曾经遗漏的地方。感谢老师!
第一对是「王维」和「李商隐」,其实无论有没有王维作衬,义山的情与力都是力透纸背振聋发聩的,我曾经也一直很好奇这样不断燃烧自己的人是怎么在那个朝代活这么久的,「满秋池」,情绪越读越多。后来我更了一篇王维的『辋川集』,过几天发上来。
第二对是「陶渊明」和「辛弃疾」。我个人是非常非常非常喜欢陶潜『停云』一首的,以前写过相关的小说,同时这个小站的题诗也选自这首诗。不过她把陶潜和稼轩列在一起是我以前没有思考过的,我怎么现在才发现稼轩是陶潜的粉丝头子,还建了个「停云堂」,但是他这么多诗风风火火的哪点沾到『停云』了,不太晓得他喜欢『停云』喜欢在哪。读了些稼轩词后我现在开始觉得他是不是有些成人 ADHD(注意缺陷多动障碍)。中间有段关于两人的 MBTI 的分析,虽然这种社交货币类似的娱乐写到书里我觉得还是觉得怪怪的,但钟嵘的那句「文体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兴婉惬」对应的「直觉」,而稼轩词对应的「感觉」,这么说也蛮有道理。真好啊,我本来以为读陶诗很寂寞,因为学的纯理,身边几乎没有读诗的人,就以为世界上没什么人会读陶诗,但是上网搜了下黄老师一些讲座动态,发现留言里一大堆拿「停云」或者「荣木」做用户名的,捅到了停云窝,真好啊。另外摘一句形容『停云』的我觉得很好的句子,张谦宜讲:
《停云》温雅和平,与三百篇近。流逸松脆,与三百篇远。世自有知此者。
第三对是「陈子昂」和「张九龄」,讲的是对同一类事的紧张程度。这么一比对确实诗如其人没错。
第四对是「王昌龄」与「李白」,用「当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来比喻盛唐我觉得很精妙,一股「痴憨之气、浑成之美」,而且这样说来白居易的『长恨歌』真得是古代诗文里很少有的直陈爱情而无关道德与义理的诗。
第五对是「朱彝尊」与「俞樾」,从略。
第六对是「姜夔」与「苏轼」,啊,我很喜欢的两位,读过他们作品全集。这里对两首词的音韵分析讲得蛮好的。读白石词的时候会有很强的意识流作品幻视感,有些很有现代诗的韵味,但是他会通过音韵把这些镜头粘起来。东坡词则读起来就很舒展,无论是义理还是韵律上,浑然一气。两位在我看来都是天生的词人。
第七对是「周邦彦」与「晏殊」,也是两位我很喜欢的,美成的作品大部分都会背了,不过老师对美成的这首「浣溪沙」的分析真得让我耳目一新:
楼上晴天碧四垂,楼前芳草接天涯。劝君莫上最高梯。新笋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忍听林表杜鹃啼。
「未来以一种悖论的形式面向青春时代的人们:一方面,恰恰在你一无所有时,才掌握着最大量的可能性,而当你捕捉到其中一种,其余的可能性便向你关闭;另一方面,所有看起来纷繁复杂的各色人生,最后都会有类似的痛苦和厌倦,而那种只要跨出一步就是万丈晴空、芳草天涯的完美想象,只存在于青春时代的眼中。」
读得好感慨啊,原来我也已经到了「忍听林表杜鹃啼」的时候了……
而讲晏殊的这句「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也很精妙,一寸一寸地读诗才能读出这种感觉:
「这是夏季到来时的感觉。夏天和春天有不同的任务,春天的任务是向外探索,到了夏天,我们要处理的是怎么样把暑热隔在外面,自己安静地待在“翠叶”和“珠帘”之内的世界。是完全屏蔽外在的声音,还是追逐楼外的诱惑?在翠叶之内的书轩里,可是知道叶后有黄莺在啼叫;在珠帘之内的阴凉中,可是知道帘外有燕子在呢喃。享受着这些喧闹与诱惑,因为它们是生机的体现,但又能放慢行动的速度,进入警觉、清明的觉知状态。因此,更细微的运动被纳入他的视野,这就是“炉香静逐游丝转”。炉香与游丝静逐终日而不互相缭绕,前提是观察者的静定。同样,一旦观察者窥莺逐燕,“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的景象也将不复存在。」
最后的结语,讲她的恩师叶嘉莹的,提到古典文学之于她个人、之于我们的意义。我自己读诗好像既非关理也非关情,更不是为了度过什么人生难关,只是觉得其语言背后隐隐有些我无法忽略的东西,那种东西一直在吸引着我,也塑造着我的生命体验。母语真得是我们理解自身的最重要的钥匙。
「古典文学并不能帮助人免除生活中必须承担的重负,却也绝不是闲暇者的消遣,不仅仅是失意者的抚慰。」
「对于那些格外宏大的问题,我依然没有找到答案。但如今我很庆幸曾有一个关于古典文学的梦想,并将它孵成了职业。2014年的春三月,我和90后的学生们一起学习两晋文学,讲到“新亭对泣”和“青衣行酒”时,教室后门边打瞌睡的男生都抬起头来了,在那个瞬间,那些未曾身历的久远历史从语言中复活,带给我们深重的悲哀。而比新亭对泣更大的悲哀,是使用着自己的母语,而语言失去其曾有的精美与优雅。那使我们在自己的故乡成为异乡人。我想,不管最后能不能想明白那些重要的问题,单单只是去继续使用和讲解这种精美的汉语,人生也值得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