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的这本『辋川集』是他在辋川(辋川镇,今位于陕西蓝田县)居住时和友人裴迪写的唱和集,总共二十篇,其中有几篇名篇被选录入中学课本,譬如『竹里馆』。这几天读黄晓丹老师的『诗人十四个』时提到了王维写了这篇特别可爱的(小朋友似的)『山中与裴秀才迪书』:
近腊月下,景气和畅,故山殊可过。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辄便独往山中,憩感配寺,与山僧饭讫而去。
比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僮仆静默,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也。
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鲦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斯之不远,倘能从我游乎?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无忽。因驮黄檗人往,不一,山中人王维白。
「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这句写得蛮欠的,自己应试中了状元,裴迪还在备考,然后自己溜出去玩,写得这么美,「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鲦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而后还说「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也」「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如果你一起来就好了,笑死。
于是我突然有兴致将这本小集子又读了一遍。在高中时曾经背过这本,现在读来依旧很熟悉。这个网站读书笔记栏目就取自这『辋川集』中的『竹里馆』。但是在我剥离掉这种熟悉感后,又察觉出许多知觉上的美感来。许多我曾经没有注意到的诗兴或许随着年岁渐增而漫盈我的心灵。高中的时候我大量地背过诗与词,或许以千记,但那时的喜欢或许是带些距离感的崇拜式的喜欢,但现在读来这些诗都如此亲切,仿佛就是身边的朋友写的,我甚至闭上眼睛就能想象王维和裴迪二人是如何游戏山水。重读最大的收货也是发现了裴迪的唱和,以两个人的视野同时看同一个地点,会觉察出我们不同的人的感知是如何不同。这本集子作为游戏之作,或许有些抱负上的隐射,但更多的只是纯然一片天真与烂漫,以及两人一起和诗时的愉快。说起来读很多诗时我都会笑出声,因为想想当时两人的对话估计会很有意思。而且有的时候真得不能跟大诗人一起和诗,不然会显得自己文气呆板 hhh,两相比对读完会发觉王维原来这么活泼调皮(后面在具体到诗时我不自觉地动不动就开始吐槽,果然是因为太欢乐了),而且你想不到他在看风景时到底在想啥、才气如空中落雨不可琢磨,就像黄晓丹老师在书里写的,王维写的都是直觉的诗、灵性的诗,裴迪写起来就中规中矩,写的是感觉之诗,相比之下更是呆得有些可爱。
我们一组一组来讲吧,都是乱讲的,我没什么文化,可能有很多典故之类的看不出来,就当陪大家读诗了。其实这本的小序蛮神奇的,只是把这些地点列出来就充分调动了某些文化想象:
余别业在辋川山谷,其游止有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斤竹岭、鹿柴、木兰柴、茱萸泮、宫槐陌、临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栾家濑、金屑泉、白石滩、北垞、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等,与裴迪闲暇,各赋绝句云尔。
这些位置的相对地理排布,我在读的时候是参考一篇知乎上的文章『《辋川集》与《辋川图》』来想象的,我摘录一些关于这几处地方相对位置的说法:
从山口进,迎面是「孟城坳」,山谷低地残存古城,坳背山冈叫「华子岗」,山势高峻,林木森森,多青松和秋色树。背冈面谷,隐处可居,建有辋口庄。越过山冈,到了背岭面湖的胜处,有「文杏馆」。馆后崇岭高起,岭上多大竹,题名「斤竹岭」。缘溪通往另一区,题名「木兰柴」。溪流之源的山冈,跟斤竹岭对峙,叫「茱萸沜」。翻过茱萸沜,为一谷地,题名「宫槐陌」。登冈岭,至人迹稀少的山中深处,题名「鹿柴」。鹿柴山冈下为「北垞」,一面临湖,盖有屋宇。北的垞山冈尽处,峭壁陡立,壁下就是「欹湖」。从这里到南垞、竹里馆等处,因有水隔,必须舟渡。为了充分欣赏湖光山色,建有「临湖亭」。沿湖堤岸上种植了柳树,题名「柳浪」。柳浪往下,是水流湍急的「栾家濑」。离水南行复入山,有泉名「金屑泉」。山下谷地就是「南垞」,从南垞寻溪下行,到入湖口处,有「白石滩」。沿山溪上行到「竹里馆」。此外,还有「辛夷坞」、「漆园」、「椒园」等胜处,因多辛夷(即紫玉兰)、漆树、花椒而命名。
01 孟城坳
王维: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
裴迪:结庐古城下,时登古城上。古城非畴昔,今人自来往。
黄晓丹老师在『诗人十四个』里提到了这篇和下面的『10 南垞』,她讲到,「王维《辋川集》组诗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几乎每首都表达了一组对立的呈现和消解。比如有和无、静和动、美和丑,而这首诗表现的,就是“现在”正在成为“过去”的意识。」「“复”字意味着当王维在凭吊古人时,已预见到在未来的时空中也安排了对自己的凭吊。既然古人的“有”已眼见成空,今人又怎能幻想自己成为例外、永恒地持有某物?以此可见,王维晚年将整个辋川别业捐为寺产,其起心动念却始于买下产业之时。在这片明知终将失去的田园中,王维将日子过出了天长日久的意味,其“浮舟往来生,弹琴赋诗,啸咏终日”才显得格外动人。」
王维在写这首的时候对凭栏怀古之情的描绘更进了一步,有种天地悠悠、时序往复之伤感,而裴迪在面对此景时则更坦然了一点,只是完全以客观的视角写到「古城非畴昔,今人自来往」,而且也并未显现出什么凭栏怀古之情,只是讲自己「结庐古城下,时登古城上」,爬个山而已嘛。觉着王维或许对这片地方动情更深些。
02 华子岗
王维:飞鸟去不穷,连山复秋色。上下华子岗,惆怅情何极。
裴迪:日落松风起,还家草露晞。云光侵履迹,山翠拂人衣。
裴迪的绝句非常具体,日落、松风、草露、云光、履迹、翠山、衣襟,短短四句二十个字就调动了全身的感官来仔细体悟这山间的气温、湿度、光照、颜色、植被等等。而王维的诗则落笔悠远,飞鸟连山、秋色无穷,非常有想象的张力,而后句的感叹则讲前文空间上的辽远舒展到时间上,毕竟情绪体验是时间性的。
03 文杏馆
王维: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
裴迪:迢迢文杏馆,跻攀日已屡。南岭与北湖,前看复回顾。
读这组的时候我莫名其妙地想到这样一个场景,裴迪像是远足而来发现了人迹罕见之地,兴致蛮高,文杏馆应该地势也蛮高的,他就趁兴这里爬爬那里看看,面着北湖,也回看之前走来的南岭。反而他对文杏馆本身描写甚少。而王维就立在那儿不语地仔细观赏文杏馆,也没去管在旁边满地乱爬的裴迪(开个玩笑)。这文杏与香茅并非俗物,这间建在高处而远离尘世的馆看起来并非王公贵族所居,也非下野平民所居,只兀自面湖而立,倒像是世外高人居所,而这栋里去来的云气,或许正化作外面人世间的雨水。我蛮喜欢这句的,不仅是因为有很高远而舒展的想象在其中,更是因为这句短暂地模糊了世人与仙人的界限,王维想象着这里的云气化作人间之雨,而自己前一刻还正在人间,下一刻下山之时又会重返来处,但那个高远的世界其实并没有那么难达到、落差反而是在心中。
04 斤竹岭
王维:檀栾映空曲,青翠漾涟漪。暗入商山路,樵人不可知。
裴迪:明流纡且直,绿筱密复深,一径通山路,行歌望旧岑。
「檀栾」是指多竹,「空曲」是指高峻险要的山峰,「青翠漾涟漪」这句引起了我许多记忆里的场景,浙江多竹,走在山中常有此感,或许有风来、或许是有云来阳光霎时暗了几分、或许是竹树承受不住极浓的绿意被往下压了几寸、又或许只是单纯地看密密的林子看久了,漫山遍野的清凉的竹绿如水波一样在蔓开、而我们像是行于幽暗的湖底。在形容此景后,王维又一转写到自己正「暗入商山路」,而「樵人不可知」。加入观者「樵人」是很神奇的一笔。不知此时他在想什么,是抱负不为人知的高冷与疏离?抑或只是独自发现美景的暗喜?又或者是在和樵人在这样的湖底迷宫玩捉迷藏很有意思?这我便不得而知了。他写的极隐约,不同的人得见的当是不同的场景。裴迪的这首我读着没什么感觉,抱歉裴迪!不过无论王维此时想的是什么,裴迪倒好像真得是什么都没想,行歌也不知道唱的是悲歌还是喜乐,又或者就瞎哼哼唱完就忘了,总之蛮洒脱的。
05 鹿柴
王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裴迪:日夕见寒山,便为独往客。不知深林事,但有麏麚迹。
和『02 华子岗』一样,王维写景时极富直觉之美,读他这首诗,虽然讲的是鹿柴,但这座山却可以是任何山,在剥离了它本身的诸多特征后,这座鹿柴成为了我们共同记忆里的一个场景。而且很奇特的,在这首诗里诗人完全消失了,读诗时就像自己完全成了自然中的一部分,花也好草也好,在呼吸、在看、在听。而且最后的「复照青苔上」有种光线定格的美感。而裴迪所作之诗依旧是具体之诗,感觉之诗,有很具象的美感,有野趣(而且我感觉他放到现在很适合当类型片的导演,他蛮懂的)。话说「独往客」是啥意思,你俩不是都一起出去玩的吗?
06 木兰柴
王维:秋山敛馀照,飞鸟逐前侣。彩翠时分明,夕岚无处所。
裴迪:苍苍落日时,鸟声乱溪水。缘溪路转深,幽兴何时已。
之前讲王维并不多作具体之诗,或许应当说他不太作静态描摹。他之前写的「檀栾映空曲,青翠漾涟漪」,以及这首的全部四句,都有一种流动的动态美感。「敛」和「逐」都是动作,而「时分明」和「无处所」都是动态上的变化。所以他的诗读着不感到拘泥于一时一物,有跨时间尺度的流动之美。这一首,裴迪看得出来玩得很开心,「鸟声乱溪水」一句很有意思,鸟声本来难盖过溪水,但鸟声盛时两者足以相乱,一但声音相争想分辨其中细节便变得困难,但却很有意思,或许这也是他的「幽兴」之一吧。欸读到现在我怎么老是感觉裴迪是兴致很高的喜欢拉着王维到处乱跑的那个 e 人,而王维一股 i 人的来去无拘、只爱多想、不爱多言语的性冷淡气质。
07 茱萸沜
王维:结实红且绿,复如花更开。山中傥留客,置此芙蓉杯。
裴迪:飘香乱椒桂,布叶间檀栾。云日虽回照,森沉犹自寒。
这里「芙蓉杯」我一开始没看懂是什么意思,上网查,结果查到一个说「以“芙蓉杯”来描绘诗词中所描绘之物」,简直是废话专家。不过「茱萸」和「芙蓉」有何关系,我也没太能理解,「复如花更开」指的是芙蓉花吗?
好,王维作诗,要么就不具体,要么就很具体,很实在,「结实」这种词都入诗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卖水果呢,「复如花更开」,很好的广告词。裴迪的这句「云日虽回照,森沉犹自寒」我蛮喜欢。不过怎么你俩看到的景色差这么大。王维都想留客了,你怎么在那儿自寒。是王维不暖吗。
08 宫槐陌
王维:仄径荫宫槐,幽阴多绿苔。应门但迎扫,畏有山僧来。
裴迪:门前宫槐陌,是向欹湖道。秋来山雨多,落日无人扫。
看的出来确实没有人在扫落槐。王维蛮直接的,说看门人应当扫一下,毕竟这么幽独的地方,当会有山僧来。裴迪写「秋来山雨多,落日无人扫」时看不出任何的情感倾向在里面,可以是落寞、可以是欣赏、可以是有些怪罪看门人,也可能全都有,也有可能就只是记一下,这和『04 斤竹岭』里王维那句「暗入商山路,樵人不可知」不太一样,王维是有意地在做出「暗入商山路」这个动作时引入观者樵人并把背后的意蕴抛给读者自己琢磨,而裴迪只是纯粹地记景。用「落日无人扫」而非「落叶无人扫」就很神奇,用「落叶无人扫」的话这两句读起来跟天气预报似的,「落日无人扫」会多加些黄昏的诗性,也说不清这句是好是坏吧,只稍微平了些。
09 临湖亭
王维:轻舸迎上客,悠悠湖上来。当轩对尊酒,四面芙蓉开。
裴迪:当轩弥滉漾,孤月正裴回。谷口猿声发,风传入户来。
现在轮到王维开心了。「四面芙蓉开」可太开心了。裴迪是没去一起喝酒吗,怎么写的景色看起来这么冷寂的样子。不过「谷口猿声发,风传入户来」写得真是漂亮,风似是有意,也似是无意,传来远处谷口猿声,除此无消息,极静。
10 南垞
王维:轻舟南垞去,北垞淼难即。隔浦望人家,遥遥不相识。
裴迪:孤舟信一泊,南垞湖水岸。落日下崦嵫,清波殊淼漫。
这首也十分典范地显现出两人的诗意区别。王维诗中几乎不做具象的景致描写,只是寥寥几语勾勒出一个场景,一个语丰词微的场景。裴迪则仍旧很老实地写生,不过「崦嵫」、「淼漫」这样的词让音律绵延,有从景到声、从空间到时间的绵延感,把湖的韵味荡漾开了。王维这首,说轻巧也轻巧,但是在这空空如也的文字之间、在南垞和北垞的辽阔湖面之间,却容纳了无限的情感想象。黄老师的形容很有意思:「王维独有一种“中止的能力”。他依然对对岸有很多的向往,但那个对岸登不上去就登不上去了,那些对岸的人,没有机会认识就没有机会认识了。这就是“隔浦望人家,遥遥不相识”。王维停留在“不相识”这个点上,就把这首诗写完了。如果我们回头去看《山中与裴秀才迪书》,偶然生出的游兴、偶然落脚的佛寺、偶然遇到药农带信与对裴迪淡然不带强求的邀请,也都与《南垞》中不即不离、无缚无脱的状态一脉相承。」但这首诗给我的感觉更是有烟水渺茫时回首的禅意。他的目的是去南垞,而去往南垞后他或许是下意识地回望看了一眼来时的路,那边曾经与自己相关的人,现在已经不相识、不分辨了。就正如我们且行且远,曾经认识的人逐渐天涯四散,曾经关心的事也逐渐不再提得起兴趣。但是他没有为此而扼腕叹息、也未因此说对未来充满决断。都没有。他只是看了一眼。在这个思绪将动未动、情感将发未发的静止时分,禅意便发生了。
11 欹湖
王维:吹箫凌极浦,日暮送夫君。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
裴迪:空阔湖水广,青荧天色同。舣舟一长啸,四面来清风。
这两首我都很喜欢,都写得辽阔。王维写湖水之广很有意思,用的是情景想象,前两句还是以在远浦吹箫送夫君的妇人为视角,而到后句便极自然地转到了舟上之人,他想回首看自己的妻,看到的确实极为辽阔的黄昏天幕上大团大团的白云卷在青山之间。最远的云山与最深的思念、个人的有情与浩大的无情形成了一种极强的张力。裴迪的「舣舟一长啸,四面来清风」也写得极为深远,长啸之后迎来四面之风,一方面只有足够宽阔的湖水才能引至四面的清风,再者这一唱和将近处的情绪传至极远,而远处也报以某种慰藉。莫名有点想到海子的那首「你从远方来 我到远方去 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 天空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12 柳浪
王维:分行接绮树,倒影入清漪。不学御沟上,春风伤别离。
裴迪:映池同一色,逐吹散如丝。结阴既得地,何谢陶家时。
这两首都蛮轻快。王维写的「不学御沟上,春风伤别离」一改过去遇柳则言别离相思的套路,而裴迪的「结阴既得地,何谢陶家时」则更是优哉游哉。前两句也写得美,美得舒展。「分行接绮树」写树逐行密密种植,是为因,「逐吹散如丝」写柳丝随风如丝般逐渐散开,是为果。「逐吹」显得不急促、不张扬。看起来这片柳树应该是种在欹湖边上,所以两人都提到了映照在池里的柳色。本来是「同一色」,风一展,柳起浪,于是柳丝便从湖水的静中分离开来,但同时湖也起浪,两者或许有微妙的时间差,一切微妙在那动静参差之间,柳浪想来真是很贴切的的名字。看来他俩应该玩得蛮开心吧。
13 栾家濑
王维:飒飒秋风中,浅浅石溜泻。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
裴迪:濑声喧极浦,沿涉向南津。泛泛鸥凫渡,时时欲近人。
这里「浅浅」的声调都是阳平,指水急貌。王维的这首很有动感而且十分立体,像是在拍短片:林中急风(又有体感)、石上急流(又有声音),相互激荡翻腾的波浪不断惊起白鹭(也有画面)。裴迪的「濑声喧极浦」当是为王维的「浅浅石溜泻」与「跳波自相溅」作补充了,粗疏地写了此处水流之急,响彻极远。不过王维的镜头怼得更近一些,而且看白鹭自己在玩。另一遍,裴迪不光看着,还想跟它们玩。「时时欲近人」,倒像是他时时欲近鸟。
14 金屑泉
王维:日饮金屑泉,少当千馀岁。翠凤翊文螭,羽节朝玉帝。
裴迪:萦渟澹不流,金碧如可拾。迎晨含素华,独往事朝汲。
论王维在看风景的时候到底脑子里在想些什么.jpg 金屑泉长什么样,读王维的诗并看不出来,读裴迪的诗才明白,「萦渟澹不流」写的是水流很缓、萦绕迂回、并不外流,而其间的金碧色多到可拾取。这里的颜色可能一是指土质、二是指光线。「迎晨含素华,独往事朝汲」我没有太理解,「独往事朝汲」是指早上去泉里打第一桶水吗,怎么,怕王维来抢吗。「迎晨含素华」的主语不知道是什么?我发现中国很多诗里都省略主词欸,不知道这句的主语是前句「萦渟澹不流」的泉水,还是后句「独往事朝汲」的诗人。
王维写的就很神奇,裴迪只是去打桶水的功夫,王维就白日飞升了。从前往后看这么多首,感觉王维时而写这、时而写那,兴发无端,意趣天成,相比之下裴迪真得写得好老实 x
15 白石滩
王维:清浅白石滩,绿蒲向堪把。家住水东西,浣纱明月下。
裴迪:跂石复临水,弄波情未极。日下川上寒,浮云澹无色。
先讲王维这篇,写得好清朗,仿佛置身月光下。这首诗要从后往前读,只读前两句会以为是白天之景,读到后两句才知是夜景。月光照亮了溪水、也照亮了清浅溪底铺满着的白石与盈把的绿蒲,只有无比皎洁的月色、无比宽广的天空才能照透这种场景。而盛放的月亮仿佛有股引力一般,无论家住东处还是西处的人们都出来在月下浣纱,或许他们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边洗边聊,又或许只在某个地方怔怔地望着月亮。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似乎又有许多事情正在发生。这首诗真是有未能言明的魔力。
裴迪的这篇也很美。前句一个「复」字,写出了他好像常常被吸引而凑近玩水,而余兴与余情如水波一样似有未有,轻轻的,远远的,越淡则越多情,越多情便越弄波,最后一切有无都呈现在那很远的波涛中了。下句一转从近景到远景,日落后川上泛寒,而远处的浮云失了颜色。或许这是余兴后的一点令人失神的空白吧。
16 北垞
王维:北垞湖水北,杂树映朱阑。逶迤南川水,明灭青林端。
裴迪:南山北垞下,结宇临欹湖。每欲采樵去,扁舟出菰蒲。
第一句「北垞湖水北」中重复的「北」字一叠,仿佛南川的南就更远了,而且有种向北寻觅而向南遥望的舒展。北垞的近景是「杂树映朱阑」,能分辨树的繁杂细节,其间朱阑隐约若现,而往南远远望去,只见笼统一片青林,湖水明灭。「明灭」一般形容作灯,此时用作形容水,像是阳光过强照在湖面上反射出流动的波光晃到了眼睛。这一北一南距离极远,两处都种满树,虽然是想当然的事,但它却给我很多的想象。在想象中「另一边」会很美,但自己也正处于「南垞」的「另一边」,也正是曾经想象中的位置。虽说这里的景色与想象中或许有所不同,但「杂树映朱阑」也不错。我们总是站在一边想象另一边,而这首诗同时看到了这边与那边,这边更精细、那边更粗疏,中间隔着宽广但非不可逾越的湖水,这不是道德或者审美上的判断,只是略带诗意的记述而已。一切都很温柔,只是想象着正在眺望远处,就能感到很远的风吹来,与此地的风一样。
裴迪的这句「每欲采樵去,扁舟出菰蒲」,我觉得「欲」字用的很妙,并非是正在采樵时转头望到「扁舟出菰蒲」,而是想要去采樵时都能望到「扁舟出菰蒲」。这其间有一种欲望与现实的张力在。而且看起来在山间的他们并不讨厌「采樵」,这种张力是处于两种美之间、在山林与湖水之间,想要得到此种美却偶然邂逅另一种美,两处舒展,实在舒服。
17 竹里馆
王维: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裴迪:来过竹里馆,日与道相亲。出入唯山鸟,幽深无世人。
这个感觉就好像:
裴迪:哇这个竹里馆好幽静我要写一首诗描写它的幽静,我应该怎么写呢,对,应该写些山鸟以衬人寂、写与道相亲以衬时光与尘世之渺远。不知道摩诘在此情此景是怎么想的呢,他好像在沉思的样子。
王维:我弹琴弹得好爽啊啊哈哈哈哈哈。(开个玩笑)
王维的这首我们都已经很熟了,每次读着都觉得率性与洒脱。而且很有临场感。我家后面不远的地方就有座小山,我经常饭后去那里走上一圈,不过从来不敢待到很晚。但在想象中我可以待到很晚,可以去到「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场景之中,毕竟想象里不会有潜在的危险事件、也不会有很多蚊虫。在想象中我可以躲到深海般的幽篁,在兴起之时正好迎来明月,感受寂静的沸腾。(想着想着我甚至脑补出了一幕小说)(我记得村上在《海边的卡夫卡》里就有一段主角独自在无人的山上别墅居住,然后雨天跑到室外洗澡)。裴迪说的「日与道相亲」也当指此。这组里裴迪写得也很不错的,「相亲」一词(怎么单独拎出这个词来看这么奇怪)让无情的道在此也有了温情。两人都用写到「幽」,不知道没有到过竹林的人能不能体会到。竹林的幽和雨林繁密处的幽是不一样的,竹林的幽更加幽静、有种万古不变的感觉、腐败物也少,而且不会令人恐惧,所以两人在此才会有如此诗兴吧。反正到了雨林里我就想赶紧走,全是虫,而且感觉很瘆人。
18 辛夷坞
王维: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裴迪:绿堤春草合,王孙自留玩。况有辛夷花,色与芙蓉乱。
这个场景我曾见过的(什么宝玉发言)!在一处森林公园的一个小山涧里,正值秋天,金黄的叶子盖满了山谷,也盖满了山谷里偶尔出现的长椅,我到的时候满山的叶子还在落下,摘一下在当时在「晚秋」一文里写的「 trail 被落叶堆满了,特别是靠河这侧的叶子基本已经落光,我就像踩在自然的尸体上。中间路过一块大石头遮蔽出的一个小山谷里,风打过来,漫天的叶子往我身上飘,清亮的嫩黄叶子在山谷里不知埋藏了什么秘密,那几只落满叶子的长椅在诉说着过往的故事,只是现在这里只剩我一个人了。我有种强烈的似乎探访到谁内心深处的感觉,但是斯人已故,空空无言,只有漫天簌簌黄叶」。
王维前两句状写辛夷花后便似透过时间之镜写到了花的兴发与凋落,它们也不是开给谁看、凋给谁看,只是在寂静之地完成自己生命的轮回。生命之轮像磨盘一样推动着,寂静的声音就是一簇一簇的花开且落的声音。王维的视角就很像在山谷里装的固定机位的摄像机,在无人之处拍了一年又一年。
19 漆园
王维:古人非傲吏,自阙经世务。偶寄一微官,婆娑数株树。
裴迪:好闲早成性,果此谐宿诺。今日漆园游,还同庄叟乐。
(裴迪这写的什么,「果此谐宿诺」这句没读明白,「宿诺」或许指昨日的诺言,其它三个字什么意思)。王维这首写的是庄子,「傲吏」基本是指「漆园傲吏」庄子。但是王维反用这个典故,说庄子并非傲吏,他拒绝入仕只是因自己少经世致用的手段,或者说并不在乎这样的手段。他偶然当了漆园吏这一小官,只把心神寄托在这婆娑的几株树间。我觉得这两句「偶寄一微官,婆娑数株树」写得蛮美的,古人因寄所托之物多都有其特殊之处、譬如寄托到梅兰竹菊四君子、寄托到各色香草(屈原),但是到庄子这里,只是最最普通不过的「婆娑数株树」而已,一样接受着晨光和雨水的浇灌、一样忍受着虫病的煎熬,无所长处,有种「与万化冥合」的无我之美。裴迪不知道是不是看了王维写的以后也提到了庄子,或许想着王维是借庄子写自己,于是便写了「还同庄叟乐」,不晓得是不是逗王维开心(
20 椒园
王维:桂尊迎帝子,杜若赠佳人。椒浆奠瑶席,欲下云中君。
裴迪:丹刺罥人衣,芳香留过客。幸堪调鼎用,愿君垂采摘。
这首王维写的感觉和「14 金屑泉」,非常飘,一下帝子、一下云中君的,非常华美,屈原再世。这是超凡主义者国宴总管王维 vs 实用主义者炼金术师裴迪。
最后写一点点,感觉二十组读下来,裴迪的路子是比较好判断的,而且写的比较平稳,王维写的主题和风格就有些飘忽莫测,特别是「14 金屑泉」和「20 椒园」这样,你永远不知道你旁边在看风景的人小脑袋瓜里在想些什么.jpg,他写固定机位的风景,像是「13 栾家濑」「15 白石滩」「18 辛夷坞」等等,也写上下四方很有代入式的风景,像是「11 欹湖」「16 北垞」等等,也经常以自己的活动入诗,像是「09 临湖亭」「17 竹里馆」等等,距离时远时近,心情时有时无,这二十组涵盖的角度非常多,变化多端,鲜有重复,所以读起来妙趣横生,不落窠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