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欲之死』,作者「[德] 韩炳哲」。其实关注到这本小书是因为看了 b 站上刘擎老师的书评性质的介绍视频『流行文化告诉我们,人就不应该相信爱情』,于是就把这本小书拿来翻了翻。对于我这样没有接受过哲学训练的人来说,刘擎老师已经把前几章的观点概括得很好了。书中的论证虽然也非常精彩,引经据典,但非常挑战语文和知识水平(。读完这本小册子后我大概能理解为什么许多文化人推崇韩炳哲了,他讲的好是一方面,他讲起话来黑话很多是另一方面(。
这本书、以及视频的主要论证点在于「爱欲与他者」。而资本主义在消灭他者,所以爱欲非常自然地与资本主义、政治等等相关联在一起。这本小册子就对于这观点的方方面面做了论证。我没什么文化,直接做点摘录吧。
效率社会完全被情态动词“能够”所控制。与此相反,规训社会被禁令、惩罚和情态动词“应当”所统治。生产率提高到一定程度时,“应当”就被迅速地边缘化。为了提高生产效率,“能够”代替了“应当”。对动机、倡议和项目的追求远远比虔敬、命令及其带来的剥削更有效。对于一个创业者来说,他无须臣服于一个剥削和约束自己的“他者”,因而是自由的劳动主体,但这并非真正的自由,因为他将自己分解为无数自由的零部件,然后向内剥削自己。剥削者同时也是被剥削者,正如加害者同时也是受害者。自我剥削比剥削他人的效率更高,因为前者带来一种类似自由的感觉,或因这种剥削可以脱离被统治的前提而实现。
责任和奖赏的前提条件是他者的存在。与他者缺乏联系,则会导致责任危机和奖赏危机。与广泛传播的一种推论(例如瓦尔特·本雅明[插图])相反,这些危机清楚地表明,资本主义不是宗教。因为所有的宗教都通过犯罪和赎罪来发挥效用。资本主义是“举债”[插图]的,不存在“欠债者”免除“还债”责任的可能性。无法赎罪、无法免责,也是工作主体抑郁的原因。抑郁症和工作倦怠(Burnout)共同造成了无法挽救的“能力”危机——一种精神层面上的“无力支付”行为。
如今,爱被当成一种享受的形式被积极化了。首先,它必须制造出愉悦感受,不应有情节、有故事或者带有戏剧性,而应该是一种连续不断的感情和刺激。它必须免于受到伤害、攻击、打击等负面行为的影响。爱的消退本身已经是相当消极的事情了。但这些消极面其实是爱的本质的一部分:“爱不是一种可能性,它并不基于我们的努力和积极态度而存在,它可以没来由地打击我们,伤害我们。”[插图]然而,在这个被绩效和能力统治的社会,一切必须具备可能性、积极性和项目化的特点,无法接受爱所带来的伤害和磨难。
情欲是与“他者”的缺席分不开的。缺席的不是“空虚”,而是“可见的未来”。因为未来是属于“他者”的时间。将“当下”绝对化意味着将时间同质化,使他者始终具有可支配性。因此,列维纳斯将爱抚和肉欲都视为情欲的投射。他者的缺席对于两者至关重要。爱抚是“与会随时逃遁之物的游戏”[插图],是对那些一刻不停地向未来遁去之物的追求。在列维纳斯看来,情欲是由欲成未成、欲来未来之物所滋养的。他者在全部感官的集合体中的缺席对于肉欲的张力和激烈程度至关重要。当今社会的“爱情”无非代表着需求、满足和享用,跟他者的存在与否并无关联。作为搜索和消费机器的当今社会,已经将所有与他者相适应的需求抹去,世界上不存在不能被发现、攫取和消费的事物。情欲被“脸孔”唤醒,这既提醒了他者的存在,同时又是对他者的否定。[插图]他使用的“脸孔”(Antlitz)一词与普通意义的“脸”(face)完全相反,它是一种以色情意味被赤裸裸地展出的,完全可见、可消费的商品。
列维纳斯的爱欲伦理学尽管避免触及疯癫和狂迷等极端状况,却透彻地指出了“他者”的重要性。那种不可支配的绝对他性(atopische Andersheit),在当今这个越来越自恋的社会濒临灭绝。此外,列维纳斯的爱欲伦理学反对将他者物化和商品化。他认为,资本主义消灭了绝对他性,使一切臣服于消费社会。但爱欲体现的是与他者的非对称关系,而非资本主义的物物交换关系,因此不可能出现收支平衡的状况。
古代的情欲交流令人备感不适。在费奇诺看来,爱情是“所有瘟疫中最严重的一种”,它能直接导致“变形”,让一个人抛弃他的本性,教他“容纳陌生的东西”。[插图]变形和伤害,都体现出一种消极性。这种消极性在越来越强调爱情的积极面和顺从性的今天已经逐步消失。人变得越来越相似,在他者身上也只是找寻和确认他们自己。
黑格尔的主仆辩证法描述了生与死的斗争。最终成为“主人”的人是不畏惧死亡的。他对自由、自主和被认可的渴望,使他超越了对这徒劳的生命(bloße Leben)的忧虑。不敢冒生命之险的人成为最终的“奴隶”,从而臣服于相对的“主人”。面对死亡的威胁,他宁愿为奴,依附于这徒劳的生命。两方相争,一方体格上的优越性只能主导战争的开局,决定结局的往往是“面对死亡的能力”。[插图]一个人如果不能掌握死之自由,那么他也不敢去冒生命之险,“不能只身前行奔赴死亡的方向”,而是“在死亡中依赖自我,等待死亡”。[插图]他不敢向死而生,就只能是劳作的“奴隶”。
劳作和徒劳的生命密不可分。它们都是对死亡的否定性之回应。当今时代对徒劳的生命的辩护不断激化和尖锐化,趋向对健康的绝对化和神化。一个现代的“奴隶”会将健康置于独立和自由之前。如同尼采的“最后的人”(letzten Menschen),健康对于他们有着绝对的价值。健康被升华为“最伟大的神力”:“人们膜拜健康。‘我们发现了幸福的真谛——最后的人一边说,一边得意地眯起眼睛。’”[插图]对于崇尚徒劳的生命之人,药方取代了神学,或者说,药方也被神化。在徒劳的生命的体能训练日志上,没有死亡的位置。只要奴隶还是奴隶,还将自己豢养在徒劳的生命里,他就必须臣服于“主人”:“但是,无论是抗争者还是胜利者,他们一样憎恨幸灾乐祸的死神——它总是不打招呼悄然而至,如同一个盗贼,也如同最终所有人的‘主人’。”
阿甘本认为在每个目的背后都存在一种强制性,而世俗化正是将事物从这种强制性中解放出来,使其变成“纯粹的无目的媒介
如今,互联网则将“现代主体定位为以虚拟和想象的方式追求各种事物和生活形式的体验的主体”。现代的自我通过商品和媒体图像感知自己不断增长的愿望和感觉,其想象力首先受制于消费品市场和大众文化。
我们要将爱欲和欲望(epithymia)区分开来,前者不仅在欲望之上,而且在激情之上。]它能激发勇气去践行美。激情成为爱欲与政治的联结点。当今政治已经丧失了激情的力量,也丧失了爱欲的力量,退化为单纯的劳作。新自由主义促进了全社会的去政治化,也导致爱欲被性和色情所取代。愿望是它的基础。疲怠社会中自我隔离的劳作主体身上的勇气也消失殆尽。以“我们”的名义,采取共同的行动——是不可能的。
海德格尔认为,如果思考本身不是受爱欲驱动,不能探索“无人之境”和不可推算之事,那么它就只是一种“徒劳的劳动”。当思考的目的变成将不可表达的、特应性(atopisch)的他者转化为可表达之物的时候,爱神扇动的翅膀才会强有力地触动它。
爱欲是柏拉图的philosophos,即智慧的朋友。[插图]哲学家是朋友,也是求爱者。所谓求爱者不是指独立于自我之外的人,不是源自外部体验和实践的存在,而是一个“思想之内的存在,一种思考的可能性条件,一个鲜活的属类,一种超验的体验”。真正的思考会随着爱欲一起升华。必须做一个好朋友、好情人,才能有思考的能力。没有爱欲,思考就丧失了活力,失去了不安,变得重复和被动。爱欲刺激了思考,使人有意愿去追求“独一无二的他者”。在《什么是哲学?》(Was ist Philosophie?)中,德勒兹和瓜塔里将爱欲提升为思考的超验条件:“如果朋友是思考能够进行的条件,那么什么是朋友呢?或者情人,是情人吗?人们原以为纯粹的思考是将他者排除在外的,那么朋友会将一种与他者充满活力的关系重新带入思考之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