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由纪夫『丰饶之海』四部曲中的第二部。译者「陈德文」。有许多想说的东西,但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先记一些当时觉得有待细究的文本。等以后重读这本时再更一篇。
推荐播客:痴人之爱 Ep 59 三岛由纪夫与《奔马》,暴烈之美与奔赴死亡的永恒少年
推荐阅读文本细读:4.23陀群分享三岛由纪夫《奔马》文字稿——“纯粹”与“外部”
他本来喜欢谈论与清显共同生活的时代,所谓时代的青春,对于活着的人来说,只能是一种免疫力。况且,他三十八岁了。这个年龄,论起活过来了,未免显得过于轻率,对于青春来说,如今却拖曳着不情愿的死影。这个年龄,经验微微散放着腐臭,新奇的欢忭日渐贫乏。这个年龄,任何一件愚行都会急速招致美德的减弱……本多开始爱上了这桩奇妙的抽象的职业。这种职业中工作的热情,意味着同感情的远离。
这事件就像立于沙滩之上面对夜间大海的波涛,一道接一道奔驰而来。远海的三角波翻腾着小小的白浪,迅速逼近,汹涌澎湃,破碎了,消退了。本多想起十九年前在镰仓海岸,他和清显还有暹罗王子们,一同躺在海滩上眺望海涛时退时消的情景。但这一事件所掀起的波涛本身,沙滩是没有责任的。沙滩的任务只是拼死抵御着,决不使它充溢到陆地上来。对那些从浩瀚的恶劣的大海上奔涌而来的波涛,沙滩一次次将它们屏退,押回原来的死亡和悔恨的领域。
要问本多何为恶,何为罪,从本质上说,这个问题并不属于他所考虑的范围,而应从国家正义加以思考。他内心里考虑的罪恶,犹如用肮脏而皲裂的手指挤压柠檬汁,潜隐着一种极富刺激的浓郁的香气。这多半是清显所留下的难以抹消的影响。
尽管如此,这种“不健全”的思想并不强烈,以至于促使他用来同对方作战。本多善于从理智上取胜,这种性格反而使他缺乏一种使正义回归正义的狂热信念。
接着,两人就愈来愈多的思想犯罪的问题,以及检察院对此持有的态度等谈论了一会儿。说话之间,本多的耳朵深处依然残留着先前听到的死刑执行的枪响。这是散发木材香气的、令人神清气爽、并能唤起工匠的满足感的声音。尽管如此,他的食欲依然亢进。本多不使这种声音引起感觉的不快,他已经在自己的心灵深处,嵌入一道精美的水晶楔子。
观看剑道比赛,还是二十年前在学习院上学的年代。打那时起,他和清显就厌恶剑道部的队员以及练习场上的狂呼乱叫。从少年的感觉上来说,那种叫声仿佛使人将五脏六腑翻腾出来,顶在鼻尖上闻一闻一般。他们的兴趣在于将那种血腥的、令人窒息的、无耻的疯狂,故意打扮成神圣的疯狂,听起来不能不感到痛苦。然而,清显和本多,他们厌恶的性质多少有些不同。清显感到那种叫声是对纤细的感情的侮辱,而本多则觉得是对理性的侮辱。
……但是,此种感觉是过去的事情,本多已经修炼得很成功了,如今不论眼睛看什么,耳朵听什么,他都不会动一动眉毛。
虽说是雨天,塔顶的窗户漏泄下来的光线,为这座巨塔的内部空间,增添了几分可厌的黎明般的光亮。不论是空阔长大的墙壁还是莫名其妙的阶梯,本多每当来到这里,总是感到进入一个被人故意拉扯得变了形的世界。他认为,这个空间的中央,理应屹立着一尊肉眼看不见的巨大的雕像——满脸含着怨恚之情的巨人雕像。
由于离地面太高,看不到人的身影。只有栉比鳞次的大楼里大白天点燃的灯火,无抵抗地淋着雨,沉溺于大自然一无例外的冰冷的慰藉之中。
本多想:
“我身居高处,目迷四方的高处。这里不是权力和金钱的峰顶,而是代表国家理性,立于一如钢铁建筑般的逻辑的峰顶。”
来到这里,较之坐在桃花心木的法庭更加切身感到,作为一名审判官,自己已经保有一副鸟瞰一切的目光。从这里望去,地上的诸般事象,过去的事象,好似一幅雨湿的地图。如果说理性尚有童趣,那么,鸟瞰一切就是最为符合理性的游戏。
下面发生了各种事情:大藏大臣被枪杀,总理大臣被枪杀,赤色教员大批被捕,流言蜚语交飞,农村危机加深,政党政治进一步面临瓦解……说到本多,他居于正义的高处。
当然,对于这样的自己,本多可以任意加以丑化。就是说,自己身居正义的高处,用镊子将各种黑暗的激情挟起来加以估价,然后包在温暖的包裹里背回家中,作为写作判决词的素材。将一切神秘拒之门外,整日忙于精心加固法律砖墙涂装的手工作业……
尽管如此,身居高处,由人性上方的清澄部分鸟瞰底下,依然有着确实的感觉。比起现象,以法律为邻总是富有意义的事。正如马丁沾染马的气味一样,三十八岁的他,已经被此种法律正义的气味所熏陶。
神秘宛如清泠的空气充溢这个世界,这种感觉和那种虽然承认神秘,但却作为例外而看待的感觉,二者迥然不同。当然,本多对神秘抱着一副温情,将此当作母亲的心怀。不过,没有母爱照样走自己的路,本多自十九岁起,就保有如此自负的青年的心态。这种心态多半是天生就有的。
眉目清秀,面色浅黑,嘴唇抿作一直线,似乎含着一道刀刃。确乎带着饭沼的面影,然而,那脸上却将条条重浊而悒郁的印痕重新雕制,使之含有明快的调子,增添了轻巧和锐敏之趣。“一副完全不懂人生的面孔。”本多想,“这张脸不相信刚刚飘落的积雪,不久会消解和污染。”
大正初年,他曾经对清显说过,他们自己虽然正当青春年少,但过了几十年之后,那种纤细的感情的襞褶将完全被忘却,同当时剑道部的成员一样,统统囊括于时代的“愚神信仰”之下。关于这一点,倒是被自己言中了。但是,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如今自己颇为怀念那个愚神,较之自己过去盲目信仰的更加高尚的神明,反而感到愚神的美丽。此种心情,萌生于不知不觉之中。眼下,本多被推回而又陷落其中的少年的洞穴,准确地说,并非和过去存在于同一位置上的那个洞穴。
于是,撞击着本多耳鼓的“裂帛”般的呐喊,听起来犹如细细裂缝迸发出的少年灵魂的火焰。昔日,胸中怀抱此种荆棘之火的郁闷的内心(尽管那个年代的本多,几乎同此种郁闷无缘),如今竟在当时自己切实有所感的鲜烈的胸膛里重新燃烧起来。
这是时光这个东西在人的心目中导演的不可思议的真正的戏剧。过去银色的记忆所附着的微妙的谎言的锈蚀,在尚未强行剥落之前,又重新演示出交织着梦和愿望的整体的形象,依靠这种演技,企图达到往昔自己未曾意识到的更深层的本质的自我。好似站在遥远的山顶,眺望曾经居住的村庄,即便忽略掉住在那里时的微细的体验,也会使曾经居住的意义更加明确起来。就连居住时曾认为很重要的广场上脚踏石的凹坑,远看起来也因石面上水洼里的一点闪光而变得异常美丽,这是一种不受任何约束的美丽!
少年饭沼发出第一声呼喊的瞬间,这位三十八岁的审判官立即感到,这喊叫犹如箭矢深深扎进少年的胸膛,本多自己也立即感受到那箭矢一般深深刺入少年心胸的锥心的疼痛。对于被告席上年轻人封闭的心灵,他从未试图进入窥视一番。
本多对剑道一窍不通,但即使在他眼里,少年饭沼比赛时端正的姿态也十分突出。不论多么激烈的每一刹那,他的形体好比蓝色的纸型,始终粘贴在空间,一丝不乱。身体决不嵌入空气的淤泥而失掉均衡。因此,惟有他周遭的空气不会成为灼热而胶黏的污泥,看起来,好似清澄而欢快的流水。
轰鸣的绿色风涛阵阵掠过,间歇之中,静寂如水滴点点滴落。耳畔响起牛虻飞过的羽音。众多的杉树林梢,长矛一般直刺蓝天。飞动的流云。绿叶簇簇的樱树,过滤着忽浓忽淡的阳光……本多沉浸在忘我的幸福里。而且,惟有这微微含着薄荷般莫名的悲愁的幸福,才是恒久不变的。
如今,本多这才体验到清显留给他青春时代那种生命的锐利的搏击。尽管本多从未仿照他人的人生而活着,但清显迅速而美丽的生命,却在本多生命之树最为重要的数年间,如开着淡紫色花朵的寄生兰一般扎下了根。
……窗户渐渐泛白。室内的灯光,犹如残月映在桃山风格的雕花玻璃窗上。渐次明亮的天空底下,池水周围森林的后方,已经出现兴福寺五重塔的姿影。由这里望去,只能看到上面的三层,以及刺破黎明前的黑暗巍然耸立的相轮[1]的影像。但是,那几乎是剪影般的外形,于尚未发亮的天空的一隅,仿佛刚刚苏醒过来,又立即堕入别的梦境,摆脱了一种不合理,接着又陷进另一个更典型的不合理中。那三层塔微妙翘起的屋顶,似乎在讲述着多重的梦的故事。梦,从绝顶沿着相轮的九轮和水烟,就像看不见的雾霭消融在拂晓的天空。即使看到这些,本多还是没有确证,证明自己确实是清醒的。因为虽然醒来,可能仍有九分九厘踏入同现实完全一样的另一个梦境。
小鸟欢快地鸣叫着。本多突然泛起一种想法,得以复活的也许不光是清显。换句话说,得以复活的,指不定就是本多自己。走出那种精神的冻结,走出那种整然有序的死亡,走出封锁在数千万文书中的麻木的痛苦,走出“自己的青春已成为过去”这种永远反复不止的喟叹……
抑或受清显生命的严重的蚕食,抑或与之共同埋没于渺远的深处,本多的生命招引来了这种互相关联的复活,宛如明丽的晨光由一棵树梢,迅速转向另一棵树梢。
老人不为权势所囿,具有老军人那种平易近人的优点。他年轻时从本该赴死的职业中侥幸活了下来,他的老年时代虚空的爽朗,犹如冬日照耀下的障子门纸一般明亮,而那障子门纸张贴在古老的、质地优良的门框上,既不扭曲,也不歪斜。门外到处都是残雪。他就是这样一位心地坚强的老人。
一条水平线将海天连在一起,梦幻和现实也会在遥远的地方互相融合。这里,至少在本多其人周围,人们尽皆置于法制之下,同时又受到法的保护。本多是这个世界现实法律秩序的维护者。现行法律如同一只沉重的锅盖子,盖在现世的杂烩锅上。
“吃饭的人……消化的人……排泄的人……生殖的人……爱憎着的人。”
本多忖度着。这些就是处于法院统治之下的人们。这些人,一旦稍有差池,就会立即成为被告。他们是惟一一种具有现实性的人们。只要是爱打喷嚏、爱发笑、不住晃荡生殖器的人们……无一例外,都属于这种人。所以,他们就不会畏惧神秘,哪怕人群中隐藏着一个转生的清显。
本多这样想的时候,不由窥探了一下自己的内心,面对饭沼的悲叹,之所以没有流泪,一是因为长年受到理智职业的锻炼;一是因为有了清显再生的希望。而且,一旦朦胧看到重返人间的可能,整个世界一切实实在在的悲哀,都将立即丧失确实性和生动性,如枯叶一般凋零。可怕的是,这种现象将使人看到悲哀所赐予人的高贵的气质,从本质上受到损害。这种事细想起来,比死亡更可怖。
本多从勋有力的语调里,觉察出这个年龄的少年所具有的特征,亦即区分不清自己和他人所受感动的质的区别,正如纹理粗疏的蓝印花布,不论到哪里都是同一种花型。本多看到这样的精神世界,很是羡慕。
不过,大家都很清楚,不以步枪对付步枪作战,本是他们一伙举事的本义。神助在我,神不喜欢敌方洋式武器,以一剑制强敌,原是举兵的本来意愿。西洋文明发明的武器愈益锋利,皆是为了对付我们。假如一味与之对抗而陷入修罗道中,樱园先生所言之“古道复归”必将旷日持久。明知必败,仍以一剑相对,可以说正是他们意志之所在。这才是“雄伟大和魂”的精髓。
失败的早晨,风景无限美丽。清澄,无垢,静谧。
树下担心,一刀刺进肚子时食物会冒出来,这样太丢面子,所以他不肯多动筷子。然而,性格豪放的楢崎一点也不介意,狼吞虎咽地吃着。过了一会儿,两人又向大矢野家人要来一些红色的颜料,往自己脸颊上薄薄涂了一层,这是为了死后依然面色如生。
如此忠勇报国之志士,禀奉神祇圣意奋而举兵,未料竟如狂风骤雨中之鲜花,一宵飘零殆尽,霜消露晞,可悲可叹,无过于此也。
然而,我和令尊谈起的那位朋友松枝清显,打乱了我的这个完整的认识。他当初对一个女子满怀热情,但在我这个朋友眼里,显得很不协调。因为以前的他,一直被看作是水晶般冰冷而透明的人物。据我观察,他虽说是个狂热而凭感情用事的男子,但如果一生中对于这种精细的感受性寻不到寄托的对象,他也只能单纯地守着一腔热情,安安静静地活着。
可是,事态未能朝着这个方向进展,愚直而痴迷的热情眼看着改变了他,情感将他征服了,使他变成最符合恋爱的人物了。直到临死前,看他那副相貌,就是一个天生为着爱而死的人。那个时候,一切的不协调完全被抹消,变得无痕迹了。
……
话题回到《神风连史话》的读后感上来吧。我现在三十八岁了,奇怪的是,看了这种贯穿着非合理性的历史事件的描述,竟然被感动了。我立即想到了松枝清显。他的一腔热情只是献给了一个女子,同样是非合理的,同样是剧烈的、抗争的,也同样只能以死加以治愈。
……
不过,你这样的年龄,所有的感动都是危险的。使人深陷其中的感动皆是危险。最危险的是,你那令人难以接近的目光中,似乎存在着与生俱来的对于这则故事的某种“协调”。
……
细思之实在可怖,我每每由自身安全的感动推演开去,难免会无形中唆使你的危险的感动。
本多是如何巧妙地从历史截取时间,并使之静止,然后再全部转变成一幅地图啊!审判官就是这样的人吧?他所说的“整体形象”那一时代的历史,只不过是一幅地图、一轴画卷或一具僵尸。“此人根本不懂得日本人的血是什么,道统是什么,志向是什么。”少年想。
勋回过神来,令人昏昏欲睡的讲课依然在继续。窗外的雨下大了,教室里湿气充盈,年轻人正在发育的肌肉,散放着强烈的酸味儿。
终于下课了。濒死的鸡拼命挣扎一番,好容易断气了,心情变得平静了。
所谓纯粹,就是将花一般的观念、薄荷般极为有效的咳嗽含片的观念、依偎在慈母心怀中的观念,立即变成血的观念、芟除邪恶的刀剑的观念、连头带肩斜刺里砍下时血花四溅的观念、抑或连接着切腹的观念。“落花缤纷”的时候,鲜血淋漓的尸体立即化作芬芳的樱花。所谓纯粹,就是将截然不同的观念任意转换,因此,纯粹就是诗。
对于勋来说,“纯粹的死”莫若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是要想一贯地纯粹,比如如何“纯粹地笑”就颇伤脑筋。不论如何控制感情,见到庸俗的东西还是发笑。路旁的小狗衔着拖鞋玩耍,甚至叼来一只高跟鞋甩来甩去,他看了就想发笑。但他不愿让人看到他的这种笑。
勋只说出一个字。中尉暂时沉默了,似乎在心里琢磨着下一个问题。
“好,我再问你,你最希望的是什么?”
这回勋有些嗫嚅了,他那一直凝视中尉眼睛的目光微微移开了,从浸渍雨水的一面墙壁,转向紧闭的毛玻璃窗户,他的视野在那里被阻挡了。他知道,隔着一道细格子窗户,到处都裹在蒙蒙雨雾之中。即使打开窗户,也决不可能看到雨的尽头。况且,勋所要说的不在这里,而是十分遥远的彼方。
虽然有些支支吾吾,但还是决心说出来了。
“太阳的……站在日出时分的悬崖上,朝着太阳膜拜……一边俯瞰光辉的大海……站在崇高的松树根上……自刃而死。”
井筒眼睛发光,说话瓮声瓮气,有点儿不合他的年龄。但井筒的声音仿佛是将一切直接装进一个可以信赖的清净的筒子里发出的,每个音响都不带猜疑的阴翳。
井筒最终当然只能听从勋的判断,他的性格是遇到一个人就学习人家的优点,用到自己身上。这个轻信使他的精神世界变得像牧场一般平坦、明净。他不怕矛盾,在那个无邪的世界,井筒所考虑的恶,尽可能呈现着平板的形状。只有他才能将恶像饼干一般碾成齑粉!这就是他产生豪胆的根据。
槙子挑了十二英寸的红盘唱片放在唱机上,这是由科尔特演奏的肖邦的小夜曲。这样的音乐虽然超出少年们的欣赏能力,但他们并不强不知以为知,还是老老实实地听着。于是,这种陌生的音乐犹如一湾冰凉的冷水,他们浑身浸在这冷水里游泳,心情十分舒畅。同这种怡然自得的心境相比,勋想起呆在自家塾里的时候,简直就像戴着一副假面具过日子。
这就是证明,眼下,音乐使得他的心儿自由自在游弋四方,每次到鬼头家来,所见所闻而泛起的种种记忆,都镶嵌着房间一隅槙子家徽般小巧玲珑的肖像,随着钢琴的音流,次第鲜明地打眼前掠过。
……一次,春天的午后,勋和中将以及槙子三个人正在闲聊,一只野鸡落到院子里。槙子说:“是打植物园飞来的。”她的声音依然响亮地印在他的耳鼓里,仿佛是那只红翅膀的野鸡发出女性的声音。“是打植物园飞来的……”这句话使他联想到那片未曾见过的茂密的森林,森林里住的净是女人。
勋的记忆再次伴随钢琴的旋律自由飞翔。
五月的一个晚上,相同的声音又说道:
“前天下了一夜的雨,早晨我去练习插花,打着蛇目伞走下石阶,燕子擦着伞边儿倏忽飞过去,好险哪!”
“幸好没有打石阶上跌下来。”中将立即接过话茬儿。槙子说,她的意思不是指这个,而是担心伞骨尖儿伤害了燕子。
勋听着,刹那间脑子里浮现了一幅艳丽的危机场景:伞荫下,透过油纸闪光的薄绿,闪现着一张苍白的沉浸在飘零的雨丝和不安中的女人的脸。这张脸是女子容颜的典型,矗立在女性的悬崖之上。燕子受到女性的关切和怜惜,挺身奔向游戏般的死亡。这是一种无所顾忌的冲动,一味促使它接连不断受到伤残。犹如一把利刃,瞄准无上的瞬间,猝然劈开五月紫色的菖蒲……可是,无上的瞬间躲过去了,不安结束于亲切的诗的情景里。燕子和前往学习插花的美女擦肩而过,飞走了。
灯下紫檀木桌面上女人的纤纤素手和水一般闪光的剪刀,远远映入勋的眼帘。槙子有个习惯,当着这帮小哥儿们,她是从不插嘴的。不过,她心里明白,他们如此高谈阔论明明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她把目光对着勋,眼睛里含蕴着温润的母性的慈爱,犹如在夜阑雨露瀼瀼的庭院草木丛中,随处探寻潜隐着的血一般晚霞的余孽。她那渺茫的视线,叫人弄不清楚,是在看他呢,还是在看他背后的庭园?
抑或留意到勋锐利目光的缘故,殿下一直对着中尉的眼睛倏忽转向这一边。那目光和勋的目光相撞了!正好比瞬息之间,一只锈蚀而永久不会鸣响的古老铁铃,似乎受到震动,舌簧儿松弛了,正巧碰在铁铃的内侧上了。此时,勋也不明白殿下的目光意味着什么,恐怕连殿下自己也弄不清楚。然而,这一瞬的交接,是超越寻常爱憎缔结而成的奇妙的感情。殿下凛然不动的眸子里,刹那间迸发出一种渺远的悲愁,似乎将勋的火焰般的注视,浸入自己一泓悲苦的池水,使之骤然泯灭了。
“是的,像神风连那样,立即切腹。”
“是吗?”——联队长殿下的脸上,掠过一丝听惯这类回答的神色。“这么说吧,要是陛下给予恩准,又怎么样呢?”
勋的回答间不容发。
“是的,也同样立即切腹。”
“嗬。”——殿下的眼睛第一次露出鲜明的好奇的光芒。“这又是为什么?说说理由吧。”
“是。所谓忠义,对于我来说,就是手握滚烫的米饭做饭团,只顾一心一意做好饭团,献给陛下。其结果,要是陛下不饿,立即退了回来,或者说:‘这种难吃的东西,也敢呈献上来?’说着就把饭团砸到我的脸上。要是这样,我就会满脸粘着饭粒退下,怀着感动立即切腹。假如陛下饿了,高兴地吃了我的饭团,我也立即退下,怀着感动立即切腹。为什么呢?因为陛下吃了草莽小民做的饭团,这本来就罪该万死。要是做了饭团不献上来,一直捧在手上,又会怎样呢?饭团肯定会腐烂,这也不合忠义,我将此称作无勇之忠义。所谓有勇之忠义,就是冒死将一心一意做的饭团敬献上去。”
“明知是罪,也要做吗?”
“是的。殿下等军人们是幸福的,因为遵从陛下的命令舍命赴死,这就是军人的忠义。然而,一般的草民应该觉悟到,没有命令的忠义,随时都会变成罪过。”
“遵守法律,不就是陛下的命令吗?法院也是陛下的法院。”
“我所说的罪过,不是法律上的罪过。生活在圣明遮蔽的俗世,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这首先就是最大的罪过。为了祓除这个大罪,即便犯下亵渎神灵之罪,也要制作滚烫的饭团奉献上去。用行为表达自己的忠心,就只能即刻切腹。死,可以使一切得到澄清。活着动辄就是罪过,不论哪条道儿,都是犯罪之路。”
“这么说来,那就很难办了。”
殿下慑于勋的一片真心,多少被打动了,他面带微笑地说。
“好吧,一切都明白了。”
中尉乘机制止住了勋。
勋一想到自己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样子,就像看到染上麻风病的自己,惊竦不安。因而,他很容易将这种状态看作普遍的罪愆,看作不可避免的宿命的罪愆,就像我们居住的大地、呼吸的空气一样。其中,为了自己一人的纯粹,必须借助罪愆的别一种形式。不论怎样,都必须从本源的罪愆中吸收养分。只有在这个时候,罪与死,切腹与光荣,才能在松涛阵阵的悬崖上,在喷薄上升的朝阳里,互相结合在一起。勋之所以没有立志进入陆军士官学校和海军兵学校,因为那里已经准备好了既成的光荣,抹除了无为的罪愆。看来,勋为了争得他独自一人所理解的光荣,他抑或少许爱上了罪愆本身。
回头一看,背后拖曳着长长的树影,好似在夏季最后的一天,勋恶作剧似的拼命拉长的自己志向的影子。严酷的夏季的终结一天,同太阳诀别。他那一团赤红的大义,随着季节的推移,又要暂时褪色了。他一阵恐怖,今年又失去了在热烈的夏季早晨的朝阳里死去的机会!
他再次抬起头来,望见缓缓散射着暗红色的天宇,栎树浓密的叶丛之间,闪耀着一条条细密的红色的空隙,仿佛有一大群红蜻蜓交翅飞翔。这也是秋的征兆。激情的内面缓缓变凉,渐渐走向理智的前兆,这光景对某些人是喜悦,而对勋却是悲哀。
少年们一同唱和:
“一,我们学习神风连的纯粹精神,挺身而出,攘除邪神奸鬼。”
勋的声音撞击在神社依稀泛白的门扉上,震响着,听起来就像从强烈、深沉而悲壮的胸膛里喷发出来的青春梦幻的雨雾。天空已经布满星辰,远方传来市营电车的轰鸣。他又接着唱道:
“二,我们结成莫逆之交,同志相扶,共赴国难。
“三,我们不谋权力,不顾立身,以万死为维新之基础。”
——宣誓结束,一个人立即握住勋的手,双手重叠相握。接着,二十个人互相握手,又争着同勋握手。
眼睛习惯了。星空之下,模糊的视线也能辨认清楚了。每人的手都在寻求尚未握过的手,随处张开着。谁也不开口,因为不管说什么都显得浅薄了。
黑暗中,忽然产生了一簇簇浓绿的握手的常春藤,一枝一叶,其触感或汗渍,或干涸,或强固,或柔软……均缠绵于有力的一瞬间,相互分享鲜血和体温。勋梦想有一天,在晦暗的战场上,濒死的同志默默无言互相告别的情景。勋沉浸在大功告成之后新的满足和自己体内流淌的鲜血之中,将意识托付于用最后的痛苦和欢乐的红白丝线缝合的神经末梢之上……
心中已经有几分辨认出是谁来了。可是,心里大部分还希望保留这种看不清是谁的状态。幽暗中出现的女人的面孔尚未命名,芳香却先于名字之前飘流到眼前。仿佛走在夜间小径上,尚未看到鲜花,却闻到木樨的香气一般。勋很想将这芳香于刹那之间,永远存留于心底。因为只有这时候,女人才是女人,而不是有名有姓的某一个人。
不仅如此,正是这种藏而不露的名字,这种不道名姓的约定,才使她被一根无形的柱子所支撑,宛若屹立于黑暗中的葫芦花一样,幻化为更加艳丽无比的精髓。先于存在的精髓,先于现实的梦幻,先于眼前的预兆……所有这一切,更清晰更强烈地散发出本质的芬芳,呈现着飘逸不定的状态。这,就是女人!
勋还没有抱过女人。然而,当他如此切切实实感觉到所谓“出类拔萃的女人”的时候,他确乎陶醉于自己从未有过的快乐之中。果真如此,他眼下可以立即抱住她了。就是说,时间里极微妙地接近,空间里稍稍远离……他胸中满怀恋慕之情,简直就像煤气一般侵犯着对方。然而,在她根本不存在的地方,勋像个孩子,转眼就忘却了。
这段名场面:
最近,本多应一位研究谣曲的同事的邀请,到天王寺堂芝町的大阪能乐殿,观看了野口兼资主演的《松风》。这场戏相隔很久才从东京来这里演出,兼资演主角,田村弥三郎演配角。
能乐殿位于连接大阪城和天王寺的上町丘陵的东侧斜坡之上。大正时期,这一带是别墅区,高墙广宅,庭院深深。其间,那座住友家建设的能乐殿,敞开着大门。
观众都是富商巨贾,本多认识的人也很多。同事早已关照过本多,发音困难的野口名流,声音就像扼住脖子的鹅,千万不能笑。他还预言,对能乐一无所知的本多,一旦开演,立即就会受到感动。
听到这番话,本多不会像小孩子一样表示反感,他不再是那样的年龄了。自打初夏会见饭沼勋时起,本多理性的基础虽然开始崩溃,但日日思考的习惯却没有变。他依然相信,自己不会受到任何感动,就像不会染上梅毒一样。
配角僧人和狂言角儿之间的问答结束不久,主角和配角要从通道上出场,这时演奏极为庄重的《真之一声》锣鼓乐。本来,这种音乐仅限于最初上场的主配角表演时使用,但惟独《松风》可以使用,这是个例外。同事为他作了说明。也许这首音乐幽玄至极,才一贯为人所重视吧。
松风和村雨穿白水衣,内里不时闪现着内裙上的点点猩红,面对面立于通道之上,犹如浸润海岸沙滩的细雨,幽然地吟唱:
“车载汐潮声辘辘,浮世轮回尽空无。”
这句唱词一旦出口时,能乐堂略显强烈的灯光,将舞台光洁的桧木地板映照得油光闪亮。本多被舞台上映现的松影吸引住了。在配角浅显明亮的音色陪衬下,野口兼资幽深、苍凉而时有哽咽的嗓音,缠绵宛转于其中,他的最后“尽空无”一句,听起来已经十分明朗了。
本来,耳朵正在毫无妨碍地倾听着,一句歌词震动着鼓膜:
“车载汐潮声辘辘,浮世轮回尽空无。”
清瘦、雅丽、身姿婀娜的诗句,完整地浮现于脑际。
此时,本多不由地一阵战栗。
唱词马上进入第二句:
“波涛连天须磨浦,寒月清雅湿衣袖。”
连唱刚一结束,主角松风又接着唱了句散板:
“多情秋风频频吹,海水茫茫人何处?”
野口兼资的音调,丝毫不会令人觉得只在表面上装扮成年轻貌美的女子的色香,这是一种摩擦锈迹斑斑的红色铁块发出的声音。这种唱腔,虽然嗓音时断时续,将优雅的辞章弄得支离破碎,但听起来,仿佛漂流着难以形容的幽婉的暗雾,犹如在荒寂的大殿的一隅,看到螺钿家具映着月色的心情。透过一种生理性的荒废的珠帘,反而更能清晰地窥探到优雅剥落的断片。
紧接着,对于这种“难声”并非不在意,而是只有透过难声,才能感受到松风那种含着潮腥味儿的忧伤和冥界黯淡的恋爱的迷雾。
不知不觉间,本多对于眼前移动的事象,很难分清是现实还是虚幻了。舞台上打磨光洁的桧木地板,犹如细波荡漾的水面,辉映着两个美女的白水衣和内裙骑缝闪光的金丝。
和刚才吟唱的散板词章相重复,最初的一组诗句执拗地掠过心头:
“车载汐潮声辘辘,浮世轮回尽空无。”
本多想起的不是这句话的意思,而是立于通道上的主配角对唱时,唱词如细雨静静飘洒的瞬间,那种无故的震颤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是什么?那时候,美确实迈出了步子。犹如沙滩上的白鸻,习惯于飞翔,而不善于行走。它们穿着白袜子的脚爪,向着我等所存在的现世伸了过来。
但是,这种美具有严密的一次性。人只能迅速捕捉在记忆里,于回想之中反复咀嚼。还有,这种美保持着高贵的无效性和无目的性……
本多依然沉浸在思考之中,其间,能乐《松风》像一条情感的小河,一无阻滞地淙淙流淌。
“艰难时世如何度,徒羡明月出云浦?……”
舞台月影中,且唱且舞,已经不是两个美女的亡灵,而是难以用言语表现的东西,例如时间的精灵,情绪的精髓,闯入现实的梦幻执拗的逗留等。它没有目的、毫无意义地继续织造着现世无法存在的美。这个世界,若论紧跟美之后又来一个美,怎么可能呢?
……就这样,本多次第被引入幽暗的思绪之中,已经很明确,他在想些什么。清显的存在,他的人生,他留下的东西……本多自己所精心思虑的,实在是很久很久了。本多可以轻易地将清显的人生看作一个时代飘忽即逝的一丝熏风,然而,单凭这种思想,清显的罪愆和遗憾亦不会消泯,本多自己也无法获得永远的满足。
他回忆起一个晴雪的早晨,上课前的校园,在花圃围绕的亭子里,一边倾听四周滴落的雪水;一边难得地同清显进行一场长时间对话的情景。
那是大正二年的早春时节,清显和本多都是十九岁。自那之后,已经过了十九年了。本多记得,当时他认为,再过一百年,我们将身不由己地被混入一个时代的思潮中,加以远眺。到那时,就会被和自己最鄙视的那般家伙同样看待。这就是自己概括的和那种人仅有的共同点。本多记得,他们还就历史和人的意志的关系进行过热烈的讨论。作为两者关系的绝妙讽刺是:具有意志的人尽皆受挫,“与历史有关的东西,只能起到惟一光辉的、永远不变的美丽粒子似的无意志的作用”。
虽然只是使用一些抽象的语言,但那时出现在本多眼前的是,晴雪早晨里清显那光辉美丽的面貌,一位没有意志、没有性格,只知忠实于一种不可指望的感情的青年。本多自己的话语里,无疑含有清显本人的肖像。所谓“光辉的、永远不变的美丽粒子似的无意志的作用”,明显地是指清显的生存方式。
打那时起,过了一百年,看法又会不同。十九年的岁月,概括起来则过近,细究起来则太远。清显的形象还没有和那些鲁莽、迟钝、愚顽的剑道的成员混淆在一起,但尽管如此,大正初年,这位随心所欲、一味沉溺于感情、短命的时代魁首——清显的一种“英姿”,到了今天,终因时代的间隔而褪色了。当年那番执着的热情,至今除了作为个人的美好记忆之外,早已变得滑稽可笑了。
时光流逝,一点点将崇高变成滑稽。是什么被腐蚀了呢?假若从外部遭到腐蚀,那么崇高本来就只是遮蔽外表,滑稽则构成内核,对吗?或者说,崇高是全部,外侧只是降落一些滑稽的尘埃罢了,对吗?
本多回顾自身,自己的确是个具有意志的人,但他不能不怀疑,这种意志且不说对历史,那么对社会又改变了什么,成就了什么呢?固然,有几次通过判决左右了他人的生命,当时认为是重大的决定,但时过境迁,却发现只不过成全了本来就该死去的人的命运,那种死正好为历史的一点所容纳,不久就被掩没了。而且,如今不安的世相并非凭他的意志而招来,相反,作为审判官的他,却被这种不安的世相所不断役使。当他凭意志做出决定的时候,有多少纯粹的理性在起作用?或者说,是否于不知不觉中受到时代思潮的推动?对于这些,他自己无法做出准确的判定。
另一方面,他仔细巡视现代的周边,哪里也看不到清显那样的青年,那种热情、死以及美丽的人生所留下的影响。没有任何证据足以证明,那种死的结果起到什么作用,发生什么变化。看样子,关于清显的一切,都被历史不留任何痕迹地抹消了。
此时,本多发现,十九年前自己所阐明的语言里,包含着奇异的预见。这是因为,本多关于历史的意志受挫的主张,使他从意志受挫本身发现自己是有用的。然而到现在,他再次羡慕十九年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清显来了。因为,没有意志的清显,完全没有给历史留下任何影像。本多不得不承认,清显身上,具有超出自己的参与历史的本质。
清显是美丽的,无用而不带任何目的地迅速离开了这个人世。而且,具有美的严格的一次性。
就像刚才的一组唱词所吟唱的一瞬:
“车载汐潮声辘辘,浮世轮回尽空无。”
另一张坚毅而威猛的年轻人的面孔,从那即将消隐的美的泡沫中浮现出来。在清显身上,真正一次性的东西只是美。其余的都必须复苏,冀求转生。大凡在清显身上没有实现的,在他身上,一切都只能以负数的形式被赋予……
另一个年轻人的面颜,脱去夏日里闪光的剑道面罩,汗水淋漓,呼呼喘着气,用力鼓胀着鼻翼。他那抿成一条细线的嘴唇,犹如一把横向的利刃。
光影离合的舞台上,本多所看到的,已不再是美艳的主配角所扮演的汲取晚潮的女子。舞台上或坐或立,于月影之中从事优雅而徒劳的工作的,是两个时代相隔的青年。这两个年轻人,远看十分相像,近观则各具风采,对峙而立,年齿相当。一个是竹刀磨成膙子的粗壮的大手;一个是十指纤纤、细皮嫩肉的游惰之肢,两个轮番汲取时光的潮水。当两个青年出现时,不时有笛音响起,贯穿他们的现实之身,犹如云间下泻的月影。
汲潮车的两个车轮直径一尺二寸,装饰着大红彩缎,两人交替拉着,走在积水空明的海岸上。然而,此时本多听到的话语,已经不是那种优雅而稍显倦怠的诗句:
“车载汐潮声辘辘,浮世轮回尽空无。”
突然,这诗句变了,变成《心地观经》上的话:
“有情轮回六道生,犹如车轮无始终。”
眼见着,舞台上汲潮车的车轮无休止地旋转起来。
本多想起有个时期,自己也迷上了各种轮回说教的书籍。
轮回,或曰转生,原语为samsara。所谓轮回,就是众生围绕迷界即六道——地狱、饿鬼、畜生、修罗、人间、天上——永无休止地循环往复。但“转生”一语,有时包括由迷界走向悟界的意思。此时,轮回即止息。轮回必然是转生,但转生未必是轮回。
总之,佛教承认这种轮回的主体,但不承认所谓常住不变的中心的主体。因为佛教否认我的存在,因此也就不承认灵魂的存在。它所承认的只是:通过轮回而生生灭灭流转的现象法的核心,所谓心识中最微细的东西。这就是轮回的主体,即唯识论所说的阿赖耶识。
现世中存在的东西,即便生物也没有作为中心主体的灵魂,无生物因产生于因缘,也没有中心主体,因而,世界万物都没有一种固有的实体。
如果轮回的主体是阿赖耶识,轮回运动中的样态就是业。而且由于学说的不同,分为多种流派,故而佛教开始出现百千异说,呈现五彩缤纷的局面。有的学说认为,阿赖耶识已经为罪恶所污染,就是业的本身。有的学说主张,阿赖耶识半污染半无垢,隐藏着向解脱过渡的桥梁。
本多记得自己确实研读过繁琐的业感缘起说和五蕴相续的复杂的形而上学,不过自己也说不清懂得了多少。
……《松风》的上半场演出已进入高潮:
(主角唱)月出碧云天,
(配角唱)喜有月相伴。
(主角唱)明月一轮,
(伴唱)二影依稀,夜海潮满。彩车载月,忧烦何在?眼前汐路漫漫。
站在舞台上的又是美艳的松风和村雨了,配角僧人已经从座席上站起来,观众的面孔也能一一看得清晰、锣鼓曲子也能一板一眼听得真切了。
六月奈良旅馆里的不眠之夜,他确信见到了清显转生的证据。然而,那件事已经逐渐变得遥远而模糊了。理性的基础确实已经产生裂纹,但是泥土又即刻埋没这种裂纹,上面长满茂盛的夏草,隐藏了那一夜的记忆。如今,就像眼下所看到的能乐剧,那只不过是探访自己理性的幻影,理性的偶然的休假。和清显在同一处生长黑痣的少年,不限于勋一人,在瀑布下相会,未必就是清显谵语中所说的那个瀑布。单凭这两个重叠的偶然,作为转生的证据,未免太薄弱了。
本多极为熟悉刑法中对获取证据的要求,现在他认为,仅凭这些决定转生,实在太轻率了。他从内心里希望转生存在,这种心情犹如枯井中仅存的一洼清水的闪光。可是,本多的理性早已知悉井水正在干涸下去。这种理论的根据中存在的蹊跷之处,可以暂时不加检点,只管原样放置好了。
“我真傻!”本多犹如大梦初醒,“我实在太愚蠢了。三十八岁的审判官,本不该有这样的想法。”
不论佛典如何构筑一个精致的体系,这本来属于管辖不同的问题。数月来,一个沉重压抑着心头的谜团,顿然冰释了,心里感到一阵清凉。灵魂的白昼又回返了。本多觉得,自己从争分夺秒的繁重公务中挣脱出来,如今在这里只是一位出色的观众罢了。
能乐舞台近在咫尺,闪耀着不容接触的来世的光辉。它呈现一种幻象,本多对此非常感动。这已经够了!十九年前的珍爱重新复苏,六月奈良的一夜心醉神迷;如今想想,获得复苏的不是清显,只不过是本多所珍爱的情感罢了。
本多打算今夜回家后,再翻阅一下久未接触的清显的那本《梦日记》。
勋感到无聊,坐到杂草丛中。白日里低微的虫鸣,隐没在哗然的水声里。明丽的天色,映射在佐和不住搅动的盆水里,破碎了。这个世界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世上万物极力装作将勋的企图化为乌有,树木、天色,齐心协力,力图冻结他火热的意志,减缓他感情的激流,使勋沉迷于最不现实、最不必要的变革的梦幻之中。只剩下青春的利刃映射着秋空,突然闪耀着凛凛寒光。
——勋拼命压抑满腔愤怒地听着,他那顽固的虚荣心,使他对于这类卑微的作恶并不感到惊讶。令勋难以容忍的是,自己过去竟然一直享受着这种卑小的恶的恩惠。
但是,严格地说,认为他一开始就对这种真相有所觉悟,那未免太夸张了。他没有正视自己的生活根基,这一点不知不觉成了勋的纯洁的根据;同时也成了他大发无名之火和深感不安的缘由。勋自己并不吝惜对这一问题的认识。立于恶之上而施行正义,此种不合时宜的想法,确实能迎合青年的虚荣心,不过,他所想象的是少许大些的恶。
勋悄悄用嘴唇碰一下花瓣儿,如果嘴唇真的有所感觉,那将为时已晚,百合就会即刻散离。嘴唇和百合的接触,简直就像黎明和山峦,互相只在光影离合之间。
村田步枪是一根长度二尺三寸的铁棒,用手摸一摸简单的枪身,秋天的生铁冰冷彻骨。不敢相信,已经上膛的霰弹,能使枪杆一下子热起来。剩下的揣进白衣内的三发霰弹,那种触摩着胸肌的无机物的冰冷,仿佛并非具有杀机的枪弹,而是怀中的三只“世间的眼睛”。
绝壁已经涂上夕晖的阴影。眼下的流水泛着白沫,看得十分鲜明。自己也成为那些故事中的人物了。
在那永远为后世人所记忆的光荣的瞬间,也许会有自己这一伙人。那似有若无的夕风劲吹的寒凉中,潜隐着青铜纪念碑式的冷峻,这难道不是神灵可能出现的时候吗?
……没有出现任何关于日期和数字的启示。那崇高的晚云的明光里,没有出现任何为他们增强信念的迹象。也没有产生舍弃语言、只靠心灵交流的东西。琴弦断绝,奏不出任何音曲。
虽说如此,就像太田黑伴雄所知道的那样,这并非神的辞谢,拒绝也不是很明了的。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勋思忖着。如今,聚集在这里的未满二十岁、青春洋溢的年轻人,都把热切而闪光的视线,集中于勋一个人身上。勋却仰望着高高的绝壁上方神圣的灵光。事态迫在眉睫,时机已经成熟。应该出现迹象了。然而,神既不首肯,也不辞退,只原封不动地模拟着这片土地上的不决断和不如意,于高空的明光中,神似乎已经放弃决断,犹如从脚上随便甩掉鞋子。
急切等待回答。勋的心中,某些东西一时闭合了,就像蛤蜊闭上外壳,将随时接受潮水冲洗的“纯粹”的肉质覆盖起来。一种小小的恶的观念,如海蛆一般爬过他的心的一隅。究竟何时何地因需要而闭上盖子的呢?他已经记不清楚了。既然一度闭合,忽而成为习惯,经过两三次反复,终于变成家常便饭了。
勋不认为这就是撒谎。不论是真是假,神都没有作出明确显示,如果人们认为是撒谎,那无疑是一种僭越。只是他想尽早对自己的同志赐予些什么,就像老鸟给小鸟喂食一般。
本多心头升起一种奇妙的抗争之情,比起合十祈祷一番,不如粗暴地喊一声“清显”,再使劲儿晃动一下他的肩膀。本多满心惆怅地瞥了一眼旁边严整的大理石围墙,发现石栏上爬满了常春藤细密的红叶。走进一看,原来是悄悄沿着围墙的石柱,紧紧抓住光洁的石面,好不容易才攀上栏杆制高点的。常春藤微细的干果般朱红的叶子,向清显的墓石伸开手臂,叶面描画着细密的鹅黄的叶脉,展开来的叶尖儿浸染着一抹艳红。
本多看到这番景象时,心境开始和缓下来,他又重新回到清显坟前,合掌,瞑目,四周没有一点声音妨碍他。
瞬间里,毫无疑问的直观到来了,本多一阵战栗。这种直观告诉他,这座墓穴里没有任何人。
勋走出钉着“北崎”名牌的障子门。下雨了,虽然不像初次来访那天午后下的那样大,可是这样的冬雨也把夜间的道路淋得光闪闪的。他虽然没有带雨具,还是想一个人走一段路,以便理一理思绪。于是,他向龙土町迈开了脚步。道路左侧,开始出现三联队高大的红砖围墙。灰暗的街灯下,经雨水打湿的红砖墙面,看上去光艳无比。路上没有一个行人,本来打算理一理思绪,可是此时,眼睛突然背叛了头脑,泪水流了下来。
从前,勋还是剑道部一个热心的成员的时候,有个常来道场的著名剑道家福地八段,勋向他学习过剑术。在对方风雨不透的攻势下,勋猛然反击,未能奏效,在被迫后退的瞬间,防护面罩后头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他还记得那句话:
“不能后退,那里还有事情要做。”
在微暗的灯光下,在发霉的铺席上,勋确实看到了自己的火焰。衰退的花瓣儿尽皆腐烂,只有坚挺的花蕊结成一束,放射着光辉。仅凭这锐利的花蕊,就能刺破青天的眼睛。梦想越清瘦,就越能坚强地紧紧靠在一起,从而形成一种不给理智留有间隙的坚固的杀戮的玉髓。
门口黯淡的灯光正好掩蔽着勋的感情,他想,还是尽早逃回去最好。这样一来,一时的非礼权当是年轻人的冲动,到头来就会被看成是别离的真情。
脚踏石朦胧地浮现出来,迎送宾客的板台好像船舶抵岸,连接着凝重而冰冷的黑夜,勋本人就是一艘航船。板台边缘亦即婉拒来宾、接待来宾,或礼貌送别客人的码头。而且,自己的感情已经堆积如山,达到了吃水线,沉浸于冬日暗夜死寂的海水之中。
……
“你来告别的吧?不是吗?”
就像在洁白的围棋盘上落子儿,槙子着实说出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勋默默望着眼下的景色,树根隆起于地表的大榉树,细密的枯枝将整个夜空割裂成碎块儿,星光萦聚在每一条树枝的梢头。面临悬崖的两三棵柿树,零落的叶子呈现着黝黑的剪影。山谷对面又高出一截,顶端的家家屋檐下,街灯犹如一团氤氲的烟雾。从山丘望过去,那里还有繁密的灯影,但已经谈不上热闹,那光芒只不过像沉潜水底的石子儿。
“不是吗?”
槙子又重复了一次。此时的声音贴近勋一侧的面颊,勋的面孔顿时火辣辣地灼热起来。
他发觉槙子的双手搂住自己的颈项,就是在这个时候。冰冷的手指像刀刃一般,触摸着勋剃过头发的脖子。他惊奇地预感到,切腹时协助斩首的刀刃,即将切割脖颈时也定是这般凉飕飕的滋味吧?勋颤栗着,等于什么也没有看见。
不过,槙子为了将腕子伸向勋的脖颈,她必须转到勋的正面来,因为那样勋看不到她。槙子的动作无疑是要么异常迅速,要么异常和缓,这些都没有进入勋的眼睛。
他依然看不到槙子的面孔,看见的只是充溢自己胸前的较之暗夜更为黝黑的头发。槙子将脸埋在黑发里。槙子身上散发的香水的气息飘过他的眼前,这种香味儿使得勋的感觉迟滞了。勋的木屐发出微微颤栗的音响,脚跟摇晃起来。他像躲避一个溺水者抓住不放而企图保护自身一样,两只臂膀绕到槙子背后将她抱住。
他拥抱的只是外套下凸起的和服腰带鼓型的坚硬的内核,那种对于槙子的感触,比拥抱前更觉得是一件空疏的物质。然而,此种感触所给予勋的,正是他所赋予“女体”的一切观念如实的形态,这是比裸体更加赤裸的东西。
打这时起,勋醉了,醉意由某一点突然像挣脱羁绊的奔马。他一把搂住女人,疯狂地缩紧手臂。两人抱在一起,勋感到他们的身体犹如风中的桅杆,不住地晃动。
伏在他胸前的脸抬了起来,槙子抬起了脸!这张脸正是他日日夜夜梦寐以求的脸,是他和槙子最后诀别时他所希望见到的容颜。这张不施脂粉、白嫩而姣美的脸,泪光闪闪,紧闭的双眼比任何凝望都更加执着地谛视勋。这张脸像巨大的水泡,如今从幽深的海底浮现到他的眼前。黑暗中,她的双唇因急促的喘息而颤栗,勋不忍在这里看到这样的嘴唇。为了消除这样的嘴唇的存在,就只有用自己的嘴唇去接触了,就像已经飘散地面的落叶,只能靠后来的落叶加以覆盖。勋平生最初也是最后的接吻,自然地降落在槙子的樱唇上了。这时,他联想起梁川的樱树艳红的落叶。
两人的嘴唇一旦接触,一种甜美的情感便缓缓奔流起来,这使勋深感惊讶。两唇的接触使世界颤动了。从这个接点开始,自己的肉体逐渐变质,沉渍于一种无可形容的温软而滑润的感觉之中。当他咽下槙子香唾的时候,这种感觉达到了顶点。
本多不想对妻子说明情况,这种心情也不是因为害怕嘲笑和侮辱,他之所以缄口不语,完全是基于一种微妙的羞耻心。正是这种羞耻心构成了他们夫妇的特质,可以说,这是这对略显有些古典风格的娴静的夫妇最美好的部分。本多几乎无意识地察觉到,他的新的发现和变化之中含有某些与此相抵触的东西。因此,他们夫妇在这最美好的部分上,悄悄保持沉默和尚未表明的秘密。
不仅不应被勋所感谢,反而应当感谢勋。假如不受到勋的转生和勋的行为的触发,本多抑或将欣欣然安居于冰山之巅吧?他认为最安稳的东西莫过于冰,最完善的东西是干涸而死。当他将另外一些可行的想法看作尚不成熟的时候,他连真正成熟的意味也不知晓了。
市谷车站一掠而过的尖厉的汽笛,欻然抹消了勋的思绪。这汽笛听起来,宛若一个衣服着火的人,立即躺在地上打滚儿,以求尽快灭火的急迫的心情。他在黑暗中辗转不停悲惨地呼喊,这叫声融进浑身缠绕的火焰里,同时又被自身的火焰映照得通体艳红。
一次,他梦见蛇。
地点是热带,似乎是一处广阔府邸的庭园,丛林茂密,看不见四周的围墙。
他仿佛置身于密林的中央,站在倾圮的灰色石台上,不见有连接石台的楼房。这座小小的正方形的石台,四围的石栏上雕刻着镰刀形的蛇头,如张开的手掌,将热带浓重的空气推向四方,保守着灰白石栏空间的闲寂。这是从密林正中切割出来的四方形灼热的沉默。
听到蚊蚋的羽音,听到苍蝇的飞翔。黄蝶款款飘舞。水点儿般的青色的鸟鸣,滴滴沥沥。还有一种鸟儿,叫声狂躁而嘹唳,直达绿意葱茏的密林的内部。蝉鸣嘒嘒。
然而,比起这些声音来,更加深深袭击耳鼓的,好像是骤雨来临的巨响。这当然不是骤雨。密林的梢头位于邈远的高空,阳光斑驳地照在石台上,吹来的风只打高处掠过,刮不到地面,只有凭借落在蛇头上不停晃动的斑驳的树影,才能感知风的来去。
落叶随风从树梢上飘下,声音沿着枝叶传递,听起来如阵雨。落叶眼下不只是离开枝头,枝柯交错,又密札札缠络着蔓草,一度脱落的树叶,被搪住了,掉不下来,阵风吹起,再次零落,一叶一叶,认真地顺着枝叶传递,那音响集中在一起,听起来犹如敲击着树叶的浩大的雨声。因为都是干枯的阔叶,才会响起喧骚的回声。生着白癣般苔藓的石台上,落下的叶子都很宽广。
热带的阳光如军团一般麇集各处,千刀万箭,毗连无边。太阳的反射形成树隙间斑驳的日影,围绕在他的身边;而真正的太阳,看之迷茫,触之灼烫,从密林的彼方包围过来,那感觉,即便立于石台之上,也能切实体验得到。
他还做了这样的梦。
这是一个奇异而使人不快的梦。这梦,残留于心灵的一隅,怎么也拂拭不掉。梦中,勋变成了女人。
但是,他不能确定自己变成什么样的女人。或许已经盲目,只能用手抚摸自己的身子,没有其他检验的方法。他感到,世界仿佛翻转过来,自己似乎从午睡中醒来,身子渗出了微汗,倚卧在窗边的躺椅上。
或许是以前蛇梦的重演吧。耳边听到了密林的鸟鸣,苍蝇的飞翔,落叶骤雨般的萧骚。接着,勋想起曾经一度打开过父亲珍爱的白檀香烟盒,闻到过白檀木的香气,蕴含着悒郁、寂寥,古木特有的腋臭似的甘甜。勋蓦然想起梁川田间小道上篝火黝黑的灰烬,两者的气味差可比拟。
勋感觉到,自己的肉体缺少明显的棱角,变成一堆柔软摇荡的肉了。他的体内充溢着温润而绵软的肉的雾气,一切都模糊不清,不管哪里都寻不到秩序和体系,也就是没有柱子。以往,他周围闪烁不定、不断赋予他魅力的光明的碎片消失了。欢乐与不快,高兴与悲哀,全都像肥皂一样,滑过肌肤,肌肉恍恍惚惚地尽皆浸渍在肉的浴池中。
浴池决不是囚室,随时都能出来。但慵懒的欢悦之余,就不想出来了。因而,永久浸渍的状态,永远不出来的状态,就是“自由”。所以,眼下,没有任何东西严格地约束他,控制他。白金绳索一般十重二十重捆绑他的东西松解了。
以往理所当然的存在,逐渐变得毫无意义了。
正义本该像一只苍蝇跌落进白粉盒里,窒息之后而献出生命,可是又被撒上香水,鼓胀起身子。荣光全都在温湿的淤泥中消融了。
晶莹的白雪尽皆化去,自己体内淤塞着春泥。这春泥徐徐成形,变成子宫。自己不久就要生育了,勋想到这里,不由战栗起来。
一种催促自己开始行动的那股激烈的充满焦躁的力量,曾经不断和暗示着广阔荒野的远方的呐喊互相呼应,如今,这股力量已经丧失,呼声也断绝了。代之而来的是,没有呐喊的外界逐渐靠近,接触。届时,自己也懒得离开这里了。
一种钢铁般锐利的机构死去了,同时,类似腐臭的海藻气息的完全属于有机物的气息,不知不觉浸满了身体。大义、热血、忧国和殊死的意志消亡了,代之而来的,自己便同日常用品、衣物、家什、针盒和化妆品等美丽而细琐的杂物,相互流通、相互融合了。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同事物相亲和的感情。这种亲和充满含情脉脉的微笑,几乎属于猥亵一类,是勋所不了解的东西。他所亲昵之物只有剑!
事物像糨糊一般粘贴过来,同时,那种超越的意味全都失去了。
要达到哪里,已经不成问题。对方正向这里走来。这里既没有水平线,也没有岛影。在不施用远近法的地方,也没有航海。海水一派沆荡。
勋从未想过要变成女人,他是男人,只希望像男人般地活着,男人般地死去。所谓是个男人,就是要求不断确认是个男人这一事实,今天比昨天更像男人,明天比今天更像男人。作为男人,就是要不断向男人的巅峰攀登,在山顶上有白雪般的死亡。
然而,女人是什么呢?一开始是女人,似乎永远都是女人。
香烟漂流过来了。响起了锣声和笛韵,窗外似乎走过送葬的行列。隐隐传来人们的啼哭声。可是,女人夏季午睡的欢欣并不黯然。浑身的肌肤渗出了细汗,腹部满储着各色各样官能的记忆,随着鼻息微微鼓胀,好似包孕着一团儿美妙的肉的风帆。从内部牵系着这面风帆的肚脐,散射着山樱蓓蕾谦卑的润红,谨小慎微地团缩于积聚着汗露的底层。美艳而丰腴的双乳,盛气凌人地挺立着,却又飘溢着肉的哀愁。但是,饱满而细嫩的肌肉玲珑剔透,宛若被内部的灯盏照亮。肌理的细腻一旦达于顶峰,毛皱皱出现在乳晕一旁,犹如粼粼水波向环礁涌来。乳晕呈现兰科植物那种沉静而周到的恶意之色,装点起让人们含在口中的毒素的颜色。从晦暗的紫色里,乳头新奇地抬起松鼠般狡狯的小脑袋,自身仿佛就要演出一场小小的恶作剧。
当勋清楚地看到这个睡眠中的女人的身姿时,虽然脸孔包孕在酣睡的迷雾中看不真切,但他心想,必是槙子无疑。于是,立即嗅到槙子临别时浓烈的香水味儿。勋射精后,醒了。
他依然被人爱着!尽管他很不愿意被人所爱。
大概因为这个幼稚的年龄,或者由这种幼稚而推论出的未成熟的纯粹,人们期待着他那“有为”的未来,出于一片亲切而慈爱的同情心,才写出那么多减刑请愿书的吧?这种猜想多少给勋带来些苦恼。他想,这和“五·一五事件”当时堆积成山的请愿书,性质上不一样。
“社会没有采取认真的态度。”勋入狱后养成了从最坏的角度苦苦思索自身的习惯,“世上的人一旦对可怕的血腥的纯粹性多少有些了解,他们就不会再爱我了。”
人们既不怕他,也不恨他,只是一味爱他,这种状态伤害了他的矜持。春天来了。槙子总是定期写信来,这是现世上他最期盼的东西。勋所抱定的这种意识,同他的玻璃质坚强的意志不相符合。
这么说来,他感到人们爱自己爱得莫明其妙,这底里存在着不透明的东西。莫非国家、法律和社会一样,都没有认真对待他?
槙子的信里丝毫没有这样的文字,只是有着某种气息,有着淡淡的情绪。由此可以察知,槙子有时似乎为勋的入狱而感到庆幸。无情的离隔维护了感情的纯度,不能见面的痛苦变成平静的喜悦,危险撩拨着官能,不确定因素培养了梦想……掠过狱窗的微风般的东西,不住诱惑着勋,使他的内心震颤不已。槙子明明知道这些,她依然把这种欢愉通过不经意的表现告诉了勋。这种近乎残酷的交流里存在着证据,证明槙子所希望的梦想提前实现了。带着这种想法再读她的信,一切就会迎刃而解。可以说,槙子从这样的状态中,发现了她本人的王国。
“心若归太虚,则身死亦不灭,故不畏身死,惟畏心死。知心果不死,则于世无所惧也。于是而有决心。此决心无任何之物所能动摇也。若此,则可谓知天命矣。”
细想想,去年的现在,勋浑身充满自由和力量,神之山三光瀑布,熄灭神前剑道比赛获胜的余烬,以清静之心勤勉奉仕,采摘众多献神的百合,裹着白布巾的额头汗流津津,拉着货车走在前往奈良的道路上。樱井之里在夏日的太阳下闪闪放光,勋的青春和山的碧绿相映生辉。
百合就是那段记忆的徽章,不久将变成决心的印记。他此后的热情、誓言、不安、梦想、死的期待以及光荣的憧憬……百合居于所有这一切的中心。
笔直的巨柱支撑着庞大的黑暗的计划,勋站立于这根耸峙着勋的意志的巨柱顶端,装饰着百合花的暗钉,在晦暗的高空光芒四射。
他凝望着手中的百合,用手掌转动着花茎,倾斜的花茎一经转动,半干的叶子擦过手心,在向反方向猛地一晃,洒落了一些金黄的花粉。照在狱窗上的太阳已经很强烈了。勋感到,去年的百合又复活了。
审判长询问了姓名、年龄。被捕以来,勋对来自上方总是厉声呼叫自己的声音已经习惯了,但他却是第一次断续听到来自高高法坛上的、代表国家理性的声音,那声音犹如光亮的雾濛濛的天宇传来的远雷的轰鸣。
本多是多少知道些审判官的心理的,那是怎样的战斗啊!在这样的战斗中,他仅用一道法律的正义的岸壁,抵挡着感情、情念、欲望、利害、野心、羞耻、狂妄,以及其他各种杂沓的漂流物,木板、纸屑、油污、橘子皮,甚至孕育着鱼和海藻奔涌而来的全部人性的大海!
昔日火热的情爱和如今新鲜、热烈的忠义,在超越规矩和摆脱准绳之处所,相互融汇,于被搅混得如泥沼一般生涯的记忆表面上,开出两朵俊秀的红白莲花。从观念上说,也可以看作一朵并蒂莲。这种阴差阳错,在老朽衰迈的北崎心里,犹如积淀的灰色池沼上,欻然闪现一缕奇妙的澄明的光线。而老人一心要攫住这缕莫名的澄净的光线,所以他才不顾众人的嘲笑和检察官的盛怒,顽固地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吧。
本多想到这里,他感到光明耀眼的浅黄的法坛和审判官们玄色的庄严的法衣,在窗外盛夏的阳光里,遽然退色了。眼前炫耀着严密而精巧的机构的法律秩序,犹如一座冰城,在夏阳的强烈照射之下,眼看着融解了。北崎确实瞥见了常人眼里所看不到的巨大的光的纽带。夏日的太阳在窗前每一棵松树的枝叶上闪耀着光辉,较之占据室内的法律秩序,这种光辉确实来源于更加严峻、更加壮大的光明之绳。
能够想到的动机是爱,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敢于冒犯危险的爱。这是怎样的爱啊!如果是单单为了自己的爱,那么,槙子可以把勋最为珍视的东西随便糟蹋而不以为耻。但最使勋苦恼的是,他必须回应她的爱。他不能使槙子成为伪证罪的犯人。同时,知道那夜的真相,可以告发槙子作伪证的人,全世界只有勋一人。而且,槙子也彻底明白这一点!正因为她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作了伪证。她利用一种为勋所最厌恶的手法,设置了一个圈套,即勋通过救出槙子,也因而拯救了勋自身。不仅如此,她还明明知道,勋必然会钻这个圈套!……勋痛苦地挣扎着,他要挣脱捆在身子上的绳索。
再看和自己站在一排的同志们,听了槙子的伪证词会作何想法呢?勋认为同志们是相信自己的,然而他们很难相信,这种公开站在法庭上的证言,彻头彻尾全是虚假的。
槙子作证的当儿,大家犹如被圈起的野兽,夜间于兽舍中悄悄地低吼着,暗暗踢踏着板壁,骤然发散出莫名的不满和浓郁的粪臭,勋于沉默之中,感到大伙儿全身都有了反应。即便一位伙伴鞋后跟蹭到椅子腿上的轻微的响声,勋听来也是对自己的谴责。勋觉察到,狱中那种百般折磨自己的“被出卖”的不安,那种好似在黑暗中摸索掉落在地上的一根针一般的茫然无助的感情,如今却反转方向,犹如黝黑的毒液,迅速浸染着每位同伴的心灵。白瓷花瓶般的纯粹,已经劈劈啪啪炸裂了,满布着衅纹。
被鄙弃也好,被诬蔑也好,这些都能忍受。使他最难忍受的是,根据槙子证言的自然的类推,那突如其来的逮捕,会不会怀疑是勋出卖了同志呢?
洗却这种旷世难以容忍的污点,办法只有一个;为自己拂去这种疑云的也只有一人。那就是勋站出来,敢于揭露槙子的伪证……
——本多呢?其实本多也不相信槙子的日记的内容全都属实,他也不大相信法官会无条件地承认这份日记的法律效果。但本多相信这一点,那就是勋决不会使槙子陷入伪证罪,因为勋很清楚,槙子是在一心一意营救他。
本多希望在被告和证人之间挑起一场战斗。就是说,他要使多情女子感情的晚霞,染红勋所向往的纯粹、透明的密室,逼迫他们进行一场最为真实的白刃战,以至于不得不相互否定对方的世界。只有这种战争,才是勋以往二十年来的半生中,难以想象、甚至难以梦见、却又为“生之必要”所不可或缺的理应熟知的战斗。
勋过于相信自己的世界。必须将其摧毁,为什么呢?因为这是最危险的迷信,将会危及他的生命。
假若勋按照原计划举事、暗杀、自刃,他的一生将变成未曾邂逅任何一个“他人”而终结的一生。他所刺杀的“大人物”们,绝非同他对立的他人,只不过是被青年们单纯的意志所瓦解的丑陋的土偶。不,毋宁说是,当勋将刀刺进老丑的肉体,将其杀死时,勋长期在自己的世界被温热的具象化的观念中,抑或感受到远远超越骨肉的亲情。勋在供词中说:“绝非出于憎恨而刺杀。”这就是纯粹的观念的犯罪。但是,勋不懂得憎恨,也就意味着他谁也不爱。
如今,勋似乎懂得了憎恨。只有这样,他的纯粹的世界,才会出现异物的影像。任何锋利的刀刃,任何快捷的足履,任何机敏的行动,最终都无法将这种异物制约、降服。这可是强健的外部的异物啊!就是说,勋已经认识到,他所永驻的金瓯无缺的球体上,还有一个“外部”存在!
“她就是这么个人,这回一旦迷上了男人,就盯住不放了。越是着迷,就越是对将来抱着不安。以前有过那段痛苦的经历,她再也不会相信男人了。到头来,她宁可让自己所爱的男人不在身旁,宁可忍受见不到男人的无限的痛苦,也要把他变成专属于自己的私有物,这种心情是很自然的。一个男人决不可能有外遇的场所,也是女人最感放心的场所,哪里去找?监狱!正因为你被她所迷恋,所以才被关进牢狱。细想想,你这辈子没白做个男人,真叫我羡慕啊!”
从数寄屋桥到皇宫前,提灯的队伍人流涌动。人人手中绘有太阳旗的灯笼,映着护城河,照亮了冬日黄昏的松树。皇宫前的广场上灯火通明,驱走了浸满松林的黑暗,随处都是闪烁摇曳的灯火。“万岁”的欢呼声不绝于耳,呼喊“万岁”的人群,高擎的手中的光焰,将一张一合的嘴巴、咽喉,反衬得愈益黯淡。面孔时而向阴影里沉沦,时而又猝然凸现于闪动的光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