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由纪夫『丰饶之海』四部曲中的第一部。译者「陈德文」。作为『丰饶之海』四部曲的开篇之作,四季的大门缓缓打开,一场短促的梦境,自春雪始、自春雪终,向着死亡快速奔进。阅读体验也如历经一场梦境一样,所有人物都仿佛是旧相识,三岛不断写到的妃殿下回望时的侧影,也仿佛就在眼前。每每读下几段心中就泛起乡愁,一方面是因哀愁而持久的美的体验、另一方面则是出于回顾青春期的妄念。
这本书写的是清显与聪子的禁忌之恋。相比于清显,松子是更加可感的人,她的肉体、她的精神,一切都如此活泼、优雅,真正的贵族少女。虽说清显很讨厌聪子将自己当作小孩的一番做派,但聪子确实是承担责任的那位。虽然这场禁忌之恋的发起者是清显,但占支配地位的却显然是聪子。清显享受的是理念与感官上的快感,而聪子却真切地爱着清显,这种爱让她有决断。无论是清显、还是她的父母、还是管家蓼科,都对聪子抱有某种或许不可言说的目的性,所以对于聪子而言,除了出家没有别的出路。而且她也在第四部的收尾处再次出现,作为一位了解自己命运的人,主动脱出了这片目的之海。她是动了念的人,也只有她能终了自己的念。
清显这个人物之所以难分析,是因为他承受了作者的许多理念。可以把他和本多对照着来看。小说将近结尾的时候有一段:
煤油灯雾一般昏黄的光轮中,两个年轻人各自心里截然对峙的世界的影像,集中表现在那锐利的灯火的尖端。一个为刻骨的思恋而沉疴不起;一个为坚固的现实而勤奋学习。清显恍恍惚惚梦游于恋爱的海洋中,被海藻缠住双腿,依然挣扎着前进;本多幻想着要在地上建造一座坚不可摧、井然有序的理智的宫殿。一颗为热病所苦的年轻的头脑,同另一颗冰冷的年轻的头脑,于早春的寒夜,在这古旧旅馆的一角,紧紧靠在一起了。而且,各自都被迫准备迎接自己世界终局的时光的到来。
最后的结局我们知道,清显死在了二十岁,而本多的故事仍延续到往后几部。清显是情感的最纯净的容器,「本多十分清楚,恋爱中的男人心里很难容纳爱情以外的东西,就连对别人的悲痛也会丧失同情,不过,他不得不承认,清显一颗玻璃般既冷且硬的心,本来是最纯粹、最热情的理想的容器」;而本多代表的是理性,是对外部世界的思考以及理解,他曾经说过「假如自己心灵的本质和世界的本质能够巩固地结合在一起,你不认为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吗?这不等于将世界的钥匙握在自己手里了吗」,清显终究做到了这点,但本多做不到。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清显心灵的本质是什么?世界的本质又是什么。小说里提到过很多次日俄战争、提到过那幅画,
深褐色的油墨印制的照片,和其他杂乱的战争照片迥然不同。奇妙的绘画式的构图,数千名士兵,不论怎么看,都配置得十分得当,整个画面的效果都集中于中央一根高高的白色墓标。
远景是一带模糊的倾斜的山峦,左首宽阔的山裾徐徐隆起;右首的远方是稀稀落落的小树林,消失在黄尘的地平线上。代替山峦渐渐向右首升起的树林之间,透露着灰黄的天空。
前景中有六棵高大的树木参天而立,以适当的间隔各自保持着平衡。树的种类不清楚,但枝干亭亭,梢头的一簇簇树叶在狂风里悲壮地飘扬着。
广阔的原野远处放射着微光,近处的荒草随风披拂。
画面的正中央有一个插着白木墓标和飘卷着白布的小小祭坛,上面放置着鲜花。
其余都是士兵,有几千名士兵。前景中的士兵一律背向着这边,军帽上挂着一块白布,肩上斜斜地攀着武装带。他们都没有排成整齐的队列,而是这里一团,那里一堆,低垂着脑袋。只有左角前景中的几个士兵,宛如文艺复兴绘画中的人物一般,用半个黑暗的脸孔冲着这边。左首深处,原野的尽头无数士兵分布成巨大的半圆,人数众多,自然认不出谁是谁来,远远地麇集在树林之间。
无论是近景的士兵还是远景的士兵,都映现着奇妙的微光,绑腿和长靴的轮廓闪闪发亮,俯伏的颈项和肩膀的线条也亮晶晶的。整个画面也因此而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沉郁的气氛。
所有的人都向着中央小小的白色祭坛、鲜花和墓标波浪般涌过来,献上自己的一颗心灵。漫山遍野的巨大群体的一种难以言表的悲思,犹如一个沉重的巨大铁环向中央徐徐收缩……
正因为是一张深褐色的老照片,它所酿造出的悲哀是无边无际的。
我读的时候一直蛮好奇为什么三岛反复地提到这幅画。小说讲的是清显的内心世界,而他的内心世界一无历史、二无外在,如何与战争牵扯上联系。小说靠后有一段我觉得或许就是答案:
“随着明治时代的过去,那些兵荒马乱的战争年代终结了。往昔的战争故事,已经堕落为监武课堂上幸存军官的功名录和乡间炉畔的渔樵夜话,如今的年轻人,谁还肯跑到战场去送死呢?“
然而,行为的战争结束了,代之而来的,感情的战争时代到来了。这场无形的战争,那些头脑迟钝的家伙是完全感觉不到的,甚至不相信会有这种战争。但是,这种战争确实已经开始,为着这场战争所特选的青年们,无疑已经开始了战斗。你小子就是其中之一。
“同行为战场一样,我认为,年轻人也会战死于感情的疆场,这恐怕就是以你为代表的我们时代的命运……看来,你已经决心战死在这个新型战争的战场上了,对吗?”
年轻人也会战死于感情的疆场……这不正是清显的命运吗。他的感情也如战争一样极端、自我而强烈,并且都是向着死亡进发的……读过小说我心目中闪过一个疑问,清显到底爱不爱聪子。书中写到他爱聪子始于聪子与洞宫院的订婚,“优雅即是犯禁,而且犯了至高的禁律“,似乎多处都很明显地讲到聪子对他而言只是外物,是他追求突破禁忌的工具,如果果真如此,为何他最后会闪现过许多小时候与聪子在一起的情形。他果真在最后一刻悔悟了吗。此时我觉得,前文讲的内外世界的本质或许就是由聪子引开的,她像一个桥梁,而且在末了处因为她遁入空门的行为,桥梁断了,露出了清显体内的一个大洞,他害了病,不久便死了。他究竟死于什么。是美好而纯净的事物应当在极盛之处凋零吗?我想到另一个原因,小说里另一个很重要的线索是关于实与虚的探讨,
于是,在梦境和现实的分界线上,突然出现了聪子清晰的身影。清显的梦境,不再编织《梦日记》那一类客观的故事,而只是像描画海岸边变化不定的水线一样,愿望和绝望交相往来,梦幻和现实互为消长。从平滑的沙滩退去的海水的镜面上,映现着聪子的容颜。这面影从未像眼下这样美丽而悲戚。这夜晚星辰一般灿烂辉煌的容颜,清显刚想凑去嘴唇,又旋即消泯了。
梦日记是清显时常记录的自己梦中的景象。他的梦中的景象读起来与他平日头脑里的想法也无太多不同,只是多了更多的象征性。回顾这本书的开头,或许清显一开始就是虚妄的,他身上充斥着无目的的观念与无指向的感情:
他感到自己存在的理由是一种精妙的毒素,是同十八岁的倨傲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他决心毕生不玷污自己美丽、白净的双手,不让它磨出一个水泡来。他像一面旗帜,只为风而生存。对于自己来说,惟一的真实就是单单为着一种“感情”而活着,这种“感情”漫无边际、毫无意义、死而复生、时衰时荣、既无方向、又无归结……
作为完全实在这一面的本多,也受到了清显那过于强大的感召:
本多希望自己的理性永远成为那灿烂的光亮,但他难于舍弃为热烈的黑暗所吸引的心性。然而,这热烈的黑暗只是一种魅惑,不是任何别的东西,是确确实实的魅惑。清显也是魅惑。而且,这种从根本上摇撼生命的魅惑,实际并非属于生命,而是关联着命运。
我的想法是这份虚妄在同聪子的交往过程中不断向实在演变。而聪子在最后却从实处遁入了虚无。两者的身份在这一刻完成了根本转变。清显想入寺中寻聪子却不得,他的心已经倾染了太多的色彩,无法再回到开始时的状态,于是在内外一并的沸腾中逝去了。『丰饶之海』四部曲的题眼丰饶之海是佛教里的一个典故,正如译者所介绍的「这个世界表面上看起来是轰轰烈烈的丰饶之海,其实是既无水又无空气的沙漠之海,死亡之海。」
他们的爱情追逐戏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悲剧意味。它从一开始就是奔着没有结果去的,无论是在虚处的清显,还是在实处的聪子:
“是的,但我不知究竟用什么方式。我们所走的道路,不是道路,而是一座栈桥,随时都会结束,大海随时都会开始,这是没法避免的。”
细想想,这是两人最初谈论起终结的事。
关于终结,两人像小孩子一般毫无责任心,他们一筹莫展,毫无准备,也没有任何解决的办法和对策,仿佛这样才能保证自己的纯粹。然而尽管这样,一旦说出口来,终结的观念就会立即在他俩心中锈蚀到一起,不可分离。
联想到「丰饶之海」的题词,我觉得这一切都像是谎言一般。清显追求的犯禁,是对世界这个谎言的驳斥;而就生活这个更大的谎言来说,他也并没有期待未来。一切都是清显内里幻化的梦、是他的执念、是他的谎言、或者说是本多这位意志的旁观者的梦,他陪伴了清显的死亡,在梦境展现其本质的那一刻世界便与梦境一同消亡了。他用观念探寻了美与禁忌,最后却遭到了惩罚。转眼他就三十八岁,进入了第二篇『奔马』的开篇。
文章中有一段关于海的描写,我看了很受触动,或许这是三岛想要表达的关于丰饶之海与本多这次观察的本质也说不定。
海就在这里完结了。如此广阔的大海,如此充满活力的大海,就在眼前完结了!不论从时间还是空间来说,没有比伫立于境界线上更加感到神秘的了。置身于大海和陆地如此壮大的分界线上,宛若站在一个重大的历史关头,一瞬之间见证了一个时代向另一个时代的移转,此时的心境难道不是如此吗?本多和清显生活着的现代,也不外乎相当于一次潮涨潮退时的境界罢了。
……大海就在眼前完结了。
遥望远洋的波涛,就会明白,它们是经过多么漫长的努力,最后才不得不在这里宣告完结。于是,全世界所有海洋的一场声势浩大的企图,终于徒劳地结束了。
……然而,尽管如此,这是何等平稳而又亲切的挫折啊!波浪最后一圈儿微细的余波,立时失去纷乱的感情,同潮湿沙滩平滑的镜面化为一体,变成淡淡的泡沫,此时,身子重新退回了海里。
远洋里涌来的四段或五段的细碎的雪浪,各自同时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或昂扬,或高腾,或崩溃,或融合,或退却……
那种显现出橄榄色柔软腹部的飞扬的水波,是扰乱的,怒号的,渐渐强化的怒号,变成一般的呐喊,而呐喊终将变成窃窃私语。巨大的白色的奔马,将变成小小的奔马,不久,横冲直闯的马队的马身消散了,最后,岸渚上只留下不住踢踏的雪蹄儿。
两道粗大的余波由左右张开着扇形,互相侵扰着渐次融入沙滩的镜面,其间,镜中的影像活泼地晃动起来,激荡的浪花奔涌着,映出锐利的纵长的形状,仿佛是闪光的霜柱。
退去的远方的波涛,同一道道奔涌而来的波浪相重叠,没有一道波浪背对着海岸,而是混成一体,一同咬紧牙关指向这里。可是向洋面望去,刚才岸渚上看似强劲的波浪,实际上呈现出稀薄而衰退的气象扩散开去。渐渐地,渐渐地流向远洋,海水变浓了,岸边海水稀薄的成分渐渐地被浓缩,被压挤,以致使水平线变成深绿色,无边的浓缩的青碧就会结成坚硬的晶体。虽然装点着距离和间隔,但惟有这种结晶才是海的本质。这种稀薄、慌乱的波的重复,最后凝结成的蓝色的晶体,那才叫大海呢……
再推荐一下一集讲这本书的播客:痴人之爱 Ep 55 三岛由纪夫与《春雪》,美少年的自恋和自毁之诗。
以及推荐一下文本细读(收货颇多):4.23 陀群分享三岛由纪夫《春雪》文字稿。
最后依旧是摘录。这本书实在是太美了,经常美到心颤。这是我这样的凡夫俗子能看的吗?
春日宫妃的衣裙上洒了大量法国香水,浓郁的馨香压倒了陈旧的麝香味儿。清显走在廊下,半道上打了个趔趄,一瞬间,裙裾向一边强拉了一下。妃殿下微微倾过头来,朝着失态的少年亲切地一笑,丝毫没有嗔怪的意思。
妃殿下并非明显地回头观望,她依然亭亭玉立,只是稍许侧过脸来,掠过一丝微笑而已。这当儿,几丝鬓发轻轻飘过直立的雪白的面颊,细长的眼角里黝黑的眸子,倏忽点亮一星火焰般的微笑,端正的鼻官无意中显得清净而又挺秀……妃殿下一瞬间的侧影,犹如微微倾斜的某种清净的结晶的断面,玲珑剔透,又像刹那间一闪即逝的彩虹。
清显早已感到自己是有毒的小小棘刺,扎进了家庭这根粗壮的指头。论起这个,也是因为他学会优雅的缘故。五十年前,一个朴素、刚健、贫穷地方上的武士之家,在很短时期内就壮大起来,随着清显的成长,开始给这个家族悄悄带来一些优雅。但是,他的家庭和本能地对优雅具有免疫能力的公卿贵胄之家不同,清显很快感到将要迅速开始没落的征兆,就像蚂蚁预知洪水一样。
他是一根优雅的棘刺。而且,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一颗忌讳粗杂、喜欢洗练的心,实际是徒劳的,犹如一株无根水草。他想蛀蚀,却蛀蚀不了,他想侵犯,也侵犯不得。这位美少年认为,他的毒刺对于全家来说固然有毒,但全然是无益之毒,这种无益可以说就是自己出生的意义。
他感到自己存在的理由是一种精妙的毒素,是同十八岁的倨傲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他决心毕生不玷污自己美丽、白净的双手,不让它磨出一个水泡来。他像一面旗帜,只为风而生存。对于自己来说,惟一的真实就是单单为着一种“感情”而活着,这种“感情”漫无边际、毫无意义、死而复生、时衰时荣、既无方向、又无归结……
最后,两个人下楼来到停船的地方,解开缆绳。一眼望去,半面湖水映着红叶山,好似燃烧的火焰。
乘上小船,船身一阵摇摆,这时使得清显对这个不安定的世界,唤起了最真切的感觉。一瞬间,他的内心鲜明地映现在涂着白漆的船舷上,也在大幅度地晃动着。他由此感到非常快活。
本多将船桨在湖岸的岩石上用力一顶,小船划向广阔的水面。绯红的湖水细波粼粼,仿佛将清显闲适的心情进一步散放开来。那粗犷的水音似乎是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他确实感到,自己十八岁秋令一日午后的这个时辰,就这样滑去,再也不复返了。
阳光绚烂地照射着他们刚刚剃光的富有青春活力的颈项。这是一个静谧、悠闲而富足的星期日。尽管如此,清显依然觉得这个世界就像一只皮囊,下面开了小洞,似乎听到“时光”的水滴从那里一点点滴落下来。
他感到,他那梦幻般的心性,那时而高视阔步、时而立即陷入不安的性格,以及命中注定的美貌,是镶嵌于自己柔软肉体深处的一颗宝石,虽说不疼也不肿,但却从肌肉的深处不时折射出澄澈的光芒,因而,他或许有着一副类似病人的骄矜。
突然,本多单刀直入地问道:
“松枝!你小子最近到底有些什么心事?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
“怎么会呢。”
清显一下子被揭了短,暧昧地支吾了一句。他用俊美、清凉的眼眸看着朋友。朋友看出自己的不逊并不以为耻,要是被他看出烦恼,那才是可怕的事。
要是现在披露胸襟,本多就会大踏步闯入他的心灵世界,谁也不许这么做,清显知道,这样就会立即失去一个朋友。
可是,本多此时很快明白了清显的内心动态。他终于懂得:要想同他继续做朋友,就得节制粗俗的友情;新漆的墙壁不可轻易触及,以免留下手印;甚至对于朋友的死活,有时也只能袖手旁观,尤其是那种因隐瞒而变得优雅的特殊的痛苦。
清显的眼眸此刻储湛着一种切实而诚恳的愿望,甚至连本多也爱怜起来。这是祈望将一切都停止于暧昧而美丽的彼岸的眼神……在这种冷峻而近乎破裂的状态中,以友情做交易的无情的对峙,使得清显成为一个乞求者,而本多却成了审美的旁观者。这就是他俩暗自希望的状态,也是人们称之为两个人的友情的实质。
接着,父亲和母亲千方百计搜寻着共同的话题,清显明明看穿了这一点,不知为何又谈起三年前清显十五岁的“待月典礼”来了。
那是个古老的习俗,旧历八月十七日夜,将新制的木盆盛满水,置于庭院之中,使月亮映入水里,摆上各种供品。十五岁那年夏季这天要是碰上阴雨天,就预示着一生都是厄运。
听到父母一席话,清显心中清晰地浮现出当年那个夜晚的情景。
夜露瀼瀼、虫声唧唧的草地中央,放着储满清水的新制木盆,他身穿印着家徽的礼服,站在父母之间。特意关掉灯火的庭院,圆形木盆的水面,映着周围的树木和远方的屋甍以及红叶山,将这些富于凹凸的景物紧缩而统括为一体了。这只明净的桧木板箍成的水盆边缘,既是这个世界的终结,又是另一世界入口的起点。正因为关系着祝贺自己十五岁时的吉凶,所以对于清显来说,那仿佛就是自己灵魂的造型,赤裸裸摆在露水淋漓的草地上。这木盆的内缘展露着自己的内心,外缘则是自己外部的开始……
没有人出声,满院子的虫鸣显得格外聒耳。眼睛一个劲儿盯着水盆中央。起初,盆里的水是黑的,闭锁在海藻般的云层里。海藻渐渐弥散了,渗透着微微的光亮,旋即又消泯了。
长久的等待,不一会儿,凝结在水里的模糊的黑暗破裂了,小巧而明丽的满月,出现于水盆的正中。人们欢声四起,母亲放下心来,这才摇动扇子,驱赶衣裾边的蚊子。
“太好了,这孩子有好运啦!”
她说着,而后,逐一接受大家异口同声的祝福。
然而,清显害怕仰望天上真实的月亮。他只看着那个圆水盆里早已深深印入自己心底的、金色贝壳似的月亮。终于,他的内心捕获了一个天体。他的灵魂的捕虫网,网住一只金光闪闪的蝴蝶。
但是,这面灵魂的捕网,网眼粗大,一度捕到的蝴蝶,会不会又立即飞走呢?十五岁的他,却及早地害怕丧失。一旦得到又害怕丧失,这种心情成为这位少年性格的特征。既然获得月亮,今后如果住在没有月亮的世界,那是多么令人恐怖的事情。尽管他憎恨那月亮……
和歌纸牌哪怕缺少一张,这个世界的秩序就会留下一个无法弥补的裂缝。尤其是清显,害怕某一秩序的一部分小小的丧失,像钟表缺少一个小齿轮,整个秩序被封闭在凝滞不动的雾霭之中。而要寻找那张缺失的纸牌,将会耗费我们多么大的精力!最后,不光是那张缺失的纸牌,就连全副纸牌本身,也成为世上争夺王冠似的一大紧急事件了。他的感情无论如何都在发生波动,他没有办法抵抗。
卧室里的床铺周围,放置着六曲一双的寒山诗歌屏风,紫檀木雕花棚架上,一只青玉鹦鹉站立在栖木上。他本来对新近流行的罗丹和塞尚并不感兴趣,他的一点兴趣只能说是被动的。一双不眠的睡眼凝视着那只鹦鹉,他甚至看到鹦鹉羽翅上微细的雕纹,浮现于青烟之中,玲珑剔透,而鹦鹉本身只剩下一个幽微的轮廓,呈现着渐次消融的异象,这使他甚感惊讶。于是,他明白了,那是从窗帷缝隙射进来的月光,倾注到玉雕鹦鹉身上的缘故。他一把扯开帷帘。月上中天,光影撒满床铺。
月光闪耀着浮薄的清辉。他想起聪子身上和服缎面上冷艳的光亮。他如实看到了,那月亮就是近在眼前的聪子过分硕大的美丽的眼眸。风已经停息了。
清显不只是暖气的原因,他身子火烤一般燥热,耳鸣也因此加剧了。他撩开毛毯,敞开穿着睡衣的胸脯。然而,体内仿佛有一团烈火,火舌蔓延到肌体各个角落。他觉得只好沐浴在清泠的月光之中了。他终于脱掉睡衣,裸着上身,将思虑过度的脊背对着月亮,面孔俯伏在枕头上。太阳穴依然热得怦怦直跳。
就这样,清显裸露着无比白皙而细嫩的脊背,暴露于月光之中。月影在他优柔的肌肉上描绘出一些微细的起伏,表明这不是女人的肌肤,而是一个尚未成熟的青年含蕴着极为朦胧的严峻的肌肤。
尤其是月光正面深入照射进去的左侧的肋胁与腹部,胸间的心跳连带着肌肉微微的波动,使得白得令人炫目的肌肉更加凸显出来。那里长着小小的黑痣,这三棵极为渺小的黑痣,恰似三星星座,在月光的照耀下,消失了影像。
“我特别喜欢这座寺院,来日本的航海途中,几次梦见这座佛寺。那金色的屋脊在暗夜的大海里漂浮,随之整座寺院也慢慢浮现出来。其间,船在前进,等到看见寺院全貌时,轮船总是位于远方。沐浴着海水浮出水面的寺院,在星光里闪烁,犹如夜间遥远的海面升起的一弯新月。我站在甲板上对它合掌膜拜,梦境是那么离奇,那么遥远,而且又是夜间,金红两色的精致浮雕,竟然历历在目,清晰可睹。
“为什么呢?这是因为所有神圣的东西,都是由梦幻、回想和与之相同的要素组成的,因时间和空间不同而和我们保持一定距离,这些东西都是出现于我们眼前的奇迹。而且这三者的共同点都是不能用手触及。能够用手触及的东西,一旦离开我们一步,就会变成神圣的东西,变成奇迹,变成一种似乎不存在的美好的东西。一切事物皆具有神圣的要素,但因为我们手指的触及,随之变得污浊起来。我们人类是一种奇怪的存在。仅凭手指就能把东西弄脏,因为自己内心具有一种能够转化为神圣的素质。”
清显倏忽瞥了一眼背后庭园的雪景,聪子这种说一不二的做法,与其说伤害了自己的骄矜之气,不如说像操起一把手术刀,迅速而巧妙地切除了他那骄矜的肿块,使他感到通体清凉。这是一种几乎来不及感受的迅疾的、无视自己意志的新鲜的快感。“我只得按聪子的意志行事了。”他思忖着。他看到的雪虽然积得还不厚,但却纷纷扬扬地下着,覆盖了湖心岛和红叶山。
接下来是整个第十二节,这节真得是我读到过的最美的、既充满欲望又完全不猥琐的描写的了:
十二
麻布的绫仓家是一座武士的宅邸,长条屋门左右是开着一排凸窗的守卫所。家中人手少,长条屋里似乎没有住人。积雪包裹着屋瓦的棱角,不过看起来,却像屋瓦的棱角忠实地将积雪按一定形状顶起来了。
门洞旁边有个黑色的人影,似乎是蓼科打着伞站在那儿。车子靠近门边时,那黑影旋即消失了。清显等着车子停到门前,这期间,他的眼里一直眺望着门框中瑟瑟而降的雪片。
不一会儿,在蓼科稍稍张开的伞的护卫下,聪子罩着紫色的披风,双袖捂在胸前,低俯着身子,钻出了旁门。那姿影在清显眼里,宛若从小小的储藏室里,往雪地上拖出一个紫色的大包裹,美艳得令人无奈,令人窒息。
聪子上车的时候,无疑是在蓼科与车夫的搀扶下,半悬着身子坐进车中去的。清显揭开车帷接应她。聪子的头上和领口以及头发上粘着一些雪花,一张光艳动人的细白的粉脸,满含微笑,伴着飞雪靠了过来。他感到仿佛是什么东西由平淡的梦境中抬起身子,急剧地向自己袭来。也许是承受着聪子的体重的车子不稳定地摇晃着,强化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感觉。
这是跌落过来的紫色的堆积,那浓烈的香气对于清显来说,就像自己冰冷的面颊周围飘舞的雪花俄而散放的馨香。上车时随着身体的姿势一纵,聪子的脸庞一下子挨近清显的面颊,她立即将身子摆正,刹那间,清显清楚地看到她那紧绷的颈项,宛若一只白天鹅挺直了脖子。
“什么事……到底什么事,这么着急?”
清显耐着性子问道。
“京都的亲戚得了重病,父亲和母亲昨晚乘夜车赶去探病了。剩下我一个人,很想和您见见面,想了整整一个晚上。这不,今早下雪了,我想和清少爷两个一块儿赏雪去。我生来第一次这么任性,还请您多担待些。”
聪子和平时不同,她喘息着,用娇滴滴的声音说道。
车子在两个车夫一拉一推的吆喝声中出发了。透过车帷的小窗,只能看到微黄的丝丝缕缕的雪片,车中不停地摇动着一团晦暗。
两人的膝头盖着一块清显带来的苏格兰绿格子小毛毯,他俩如此身子挨着身子依偎在一起,除了幼年时代早已遗忘的记忆,这还是第一次。
布满灰色微光的帷幔缝隙,忽张忽合,雪花不住瞅空子钻进来,在绿色的护膝小毛毯上凝结成水珠儿。大雪扑打着车棚,那声音听起来犹如落在芭蕉叶上。清显好奇地瞧着,听着,被这番景象完全吸引住了。
车夫问要去哪儿。
“哪儿都行,不管什么地方,只要能去。”
清显回答,因为他知道聪子也是同样的心情。随着车把抬起,两人一同向后仰了仰,保持着局促的姿势,连手也没有握一下。
但是,护膝小毯子下面,膝头不可避免地互相接触,犹如传递着雪下一点闪亮的火花。那个挥之不去的疑团,又在清显的脑子里翻腾起来了。“聪子真的没有看过那封信吗?蓼科既然说得那么肯定,看来不会有假。那么,聪子还会嘲笑我不识女色吗?我究竟如何才能忍受住这种屈辱呢?本来我是那样巴望聪子不要看到那信,现在反而感到看到了更好。这样一来,这种雪天早晨里的疯狂的约会,就明显意味着一个女人对于一个深谙儿女私情的男子真挚的挑战。要是这样,我也有办法对付。……不过,即便如此,我的不识女色的事实,不就再也瞒不下去吗?”
一方小小晦暗的空间的摇动,使他的思绪四处飞散开来,他即使将视线从聪子身上移开,除了明亮的小窗赛璐珞上粘满微黄的雪片之外,就再也没有值得一瞧的地方了。他终于把手伸向小毯子下面,聪子的手早已等在那里,那是守在温暖巢穴中的狡黠的手。
一片雪花飞进来,粘在清显的眉毛上,聪子看见“哎呀”叫了一声。清显不由得转过脸望望聪子,感觉到自己眼皮上一阵冰凉。聪子迅速闭上眼睛,清显直视着她的紧闭双眼的面庞,只有绯红的嘴唇略显黯淡,脸蛋儿宛若指甲弹拨的花朵,轮廓缭乱地摇动着。
清显的心剧烈跳动,他切实地感到制服高耸的领口紧紧束缚了脖颈。聪子那张双目紧闭、娴静而白皙的面孔是个最为难解的谜。
护膝小毯子下边握着的聪子的手指在稍稍加力,清显觉得这是一种信号,无疑他又再次受到了伤害,然而,他被这轻轻的力所引诱,很自然地将自己的嘴唇贴在聪子的芳唇上。
车子的颠簸眼看又将使合在一起的嘴唇分开,于是,他的嘴唇以及他所接触的嘴唇为中心,一切姿势都在抵抗着车子的摇摆。清显感到,仿佛有一幅无形的、巨大而芬芳的扇面,正以他所接触的嘴唇为轴心,向着周围徐徐展开。
这时候,清显的确懂得了忘我,但他没有忘记自己的美貌。自己的美和聪子的美,从公平对等的角度来看,这两者的美无疑是像水银一般融合在一起了。他觉悟到,那些排拒的、焦灼的、尖刻的言行,其性质都和美毫无干系,对于所谓“孤绝的自我”的迷信,这种宿疾不存在于肉体,只寄生于精神。
当清显完全拂去心中的不安,确实感到自己处于幸福之中的时候,接吻也就变得越来越果断和热烈了。随之,聪子的樱唇也愈加柔媚。清显害怕自己的全身会融入那温润而甜蜜的口腔之中,于是,他想用手指触及一下有形的东西。他从小毯子底下抽出手,抱住女人的肩膀,支起她的下巴颏儿。这时,他的手指体验了女人下巴上纤细、柔嫩的骨头的感觉。他再次切实感觉到存在于自己之外的另一个肉体个体的姿影,这样一来,反而使得口唇的融合更加亲密了。
聪子珠泪滚滚,滴落到清显的面颊上,他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清显浑身泛起一种骄矜之气。然而,他的这种骄矜丝毫不含有曾施惠于他人的满足。聪子的一切所作所为,那种年长者的批评的语调也消失殆尽了。清显用自己的指尖儿抚摸着她的耳朵、胸脯,他陶醉于一次又一次新鲜而柔软的触感之中。他学会了,这就是爱抚!他把即将飞离的雾霭般的官能一手揽住,化作有形之物了。而今,他只考虑自己的喜悦。这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大的自我放弃。
接吻结束的时候,又像极不情愿地从梦中醒来,虽然昏昏欲睡,但很难抗拒透过薄薄眼睑的玛瑙般的朝阳。他心中依然充溢着悒郁的留恋之情,只有在这个时候,睡眠的美味才达于顶峰。
口唇一旦脱离,犹如正在鸣啭的小鸟突然闭上嘴,留下了不祥的静寂。两人不再相互对望,一直沉默不语。然而,这种沉默因车子剧烈的晃动而被打破,那感觉仿佛又都在忙于别的事情了。
清显低着头,看见小毯子下面露出的女子穿着白布袜子的脚尖儿,那双脚犹如绿色草丛中察知危险的小白鼠,正胆怯地窥探着四方。而且,脚尖儿上稍稍沾上了些雪花。
清显感到自己两颊灼热,他像孩子似的伸手摸摸聪子的面颊,发现和自己一样灼热,他满足了。只在那个地方有夏天。
“我把幔子打开来。”
聪子点点头。
清显伸开手臂,扯掉前面的幔子。面前沾满雪花的四角形的断面,像倾斜的银白的门扉,无声地崩塌下来。
车夫听到了动静,停下脚步。
“不要站住,快走!”清显喊道。车夫听到背后爽朗而充满青春活力的呼喊,再次挺起了腰杆。“快走,一个劲儿朝前走!”
车子随着车夫的吆喝向前滑动。
“要给人看到的。”
车内的聪子含着温润的眼神说。
“管他呢!”
清显这种果敢的语气,连自己都感到惊讶。他很清楚,他要直接面对世界。
抬头仰望天空,犹如雪浪奔涌的深渊。飞雪扑打着两个人的颜面,一旦张开口来,雪花就势飞入口中。要是就这样被白雪掩埋,那该多好!
“瞧,雪飞到这儿啦……”
聪子的声音仿佛在梦里。她似乎想告诉他,雪片儿从喉头滴落到胸乳一带了。但是,飞落的雪花纹丝不乱,那种降落的方式具有典礼的庄严。清显双颊冷却了,他感到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
车子沿着住宅众多的霞町坂上一条悬崖,经过一片空地,进入可以遥望麻布第三联队营房的地方。一片银白的营地里,没有一个士兵,突然,清显在这里看到了那册日俄战争影集中得利寺附近战死者祭典的幻象。
数千名士兵麇集一处,围绕着白木的墓标和白幡布飘扬的祭坛,垂首默祷。和那照片不同的是,士兵们的肩上堆满了积雪,军帽的庇檐上也同样一片雪白。瞬间里清显想到,他所看见的实际上都是死去士兵的幻影,集合在那里的数千名士兵,不仅是为了吊慰战友,同时也是为着吊慰自身而默哀。……
幻象立即消泯了,透过雪光,一幕幕景色在眼前出现:高大的围墙内,巨大的松树上架起了新的防雪的绳网,鲜艳的麦黄色表面,挂着摇摇欲坠的积雪;两层楼房上紧闭的毛玻璃窗内,依稀闪现着白昼的灯火。
“放下来吧。”
聪子说。
幔子放下了,看惯了的黑暗重新涌来。然而,刚才的陶醉却没有再来。
“她对我的吻究竟是如何感受的呢?”清显又泛起了他所惯有的疑惑了,“是否以为我有点儿热情过度,太执拗,又太孩子气,有点儿不像话呢?那时,我确实一味陶醉于喜悦之中啊。”
“该回去了。”
这时,聪子的话语恰到好处。
“她又在故意打岔了。”
清显想着想着,突然放过了提出异议的机会。当时如果说不回去,骰子就捏在清显手里,但是,那尚未拿惯的沉甸甸的象牙骰子,并不属他所有,因而一接触到指尖儿就感到冰冷异常。
“——不管怎样,我都一味想像着,看到必然之神的面孔,就只能感到恐怖和可憎。这肯定来自于我的意志性格的软弱。然而,如果一次偶然也没有,意志也将变得毫无意义,历史不过是一把隐含着因果规律的大锁上的铁锈,与历史有关的东西,只能起到惟一光辉的、永远不变的美丽粒子似的无意志的作用,人们存在的意义也就在这里。
饭沼的爱和清显的爱有很明显的对比,但我现在觉得就像一根棍子的两端,随时可以反转过来……
有人轻轻地敲门,他急忙站起来,身子重重地撞在书架上。他用钥匙打开房门,美祢斜着身子滑了进来。饭沼反手将门锁上,抓住美祢的肩膀,硬是把她推到书库里面。
当时不知怎么回事,饭沼的脑子里,浮现出一堆污秽的残雪的影子。原来,他刚才从书库后面绕过来时,看到书库外侧的腰板处,扫除时堆在一起的残雪。而且,他打算在接近积雪和墙壁的一个角落里,向美祢求欢。
这种幻想使得饭沼变得残酷起来,一方面深化着对美祢的怜爱之情,一方面又越来越采取残酷的手段。但是,当他觉察自己暗暗怀着对清显的报复心理之后,又无端地伤感起来。没有响动,时间又短,美祢任他恣意摆布。从这种诚恳的屈服之中,饭沼体验到和自己同类人的亲切的体贴和理解之意,越发刺伤了自己的心灵。
然而,美祢的一番柔情,并非像饭沼所想象的那样,不管怎么说,美祢到底是个轻佻而开朗的姑娘。饭沼沉默不语的虚空的架势,他的那种慌里慌张的坚硬的手指,都只能使美祢感到一种笨拙的诚实,做梦都不会想到受什么怜爱。
被掀开的裙裾下,美祢迅即品味到黑暗中宛如冰冷的刀子一般的严寒。她的眼睛在薄暗中向上瞧着,堆积着一排排退色的烫金的书脊和卷帙浩繁的书架,从四面八方向她的头顶上压来。应该尽快一些,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早已做了周到的准备,趁着这个细微时间的间隙,迅速把身子躲藏起来。不管多么令人气闷,美祢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待在这个逼仄的空间最合适,只要老老实实迅速将身体隐匿起来就满足了。她只希望有一座和她那小巧、丰满、紧紧裹着绵密而明丽的皮肤的肉体相应的小小坟墓就行了。
要说美祢很喜欢饭沼,那也并非言过其实。有人追求她,她对追求她的人的优点了如指掌。她也从来不像其他女佣那样瞧不起饭沼,或者随便轻侮他。凭着一颗女人的心,美祢直接感受到了饭沼长年以来百折不挠的男子汉气魄。
赶庙会一般华丽、热闹的场景,突然从眼前一掠而过。黑暗之中,一切幻像连同那乙炔灯强烈的光芒和乙炔的臭味,以及气球、风车和五颜六色的小糖人耀眼的光彩,一起消失了。
……她在黑暗里睁开了眼。
“干吗这样瞪着眼睛?”
饭沼带着不耐烦的语气问道。
一群老鼠又在天棚上跑动起来,从那细碎的蹄音里可以知道是在抬起两只前腿奔跑。群鼠一阵闹腾,仿佛从广大无边的黑暗旷野的一个角落,跑向另一个角落。
假如是个普通的少年,想起那次接吻,会自豪地沉迷其中,可是对于一贯自恃高傲的少年来说,越想越觉得是件伤心的事情。
那一瞬之间,确实闪耀着宝石般辉煌的快乐,只有那一刹那,毫无疑问的深深镶嵌于记忆的底层。周围一片灰白的积雪,在那不知自哪里开始、至哪里终结的飘忽的情念中央,确确实实有一颗明亮而艳红的宝石。
这种快乐的记忆和心灵的伤痛,互相矛盾而存在,弄得他不堪其苦。到头来,他只得龟缩于那种熟悉的黯然神伤的回忆之中。就是说,他把那次接吻也当成是聪子施加给自己的无端的侮辱。
墙壁横木上挂着一张模糊的照片,清显瞧着一身戎装的两位叔叔。他感到那军服和自己没有任何牵涉。虽然是一张八年前才结束的那场战争的照片,但自己和这照片的距离一派苍茫。他以一副略显不安而又颇为傲慢的心理思忖着:我也许生来只会流淌感情的鲜血,而决不会流淌肉体的鲜血吧。
太阳映照着紧闭的障子门,六铺席的房间暖洋洋的,门上的一层白纸就像一枚半透明的白色大蚕茧,他们呆在茧壳里,沐浴着透射进来的阳光。祖母突然打起盹来,清显呆在这间明亮的屋子里,寂静中倾听着墙上时钟跑动的声响。迷迷糊糊低着头的祖母,发根里到处撒满了染白发的黑粉,凸露着厚实而光亮的前额,看上去,那里仿佛依旧残留着六十年前少女时代在鹿儿岛被阳光晒黑的痕迹。
他想到海潮,想到时光的推移,也想到自己不久就会老去,胸口突然一阵憋闷。至于老年的智慧,他从未有过什么欲望。怎样才能趁着年轻时候死去,而又不感到痛苦呢?那是优雅的死,就像胡乱丢弃在桌子上的绣花和服,不知不觉之间,就滑落到灰暗的地板上了。
——死的思考,第一次鼓舞了他,促使他急着想尽快同聪子见面,哪怕看她一眼也好。他给蓼科打电话,急急忙忙赶去同聪子相会。聪子确实活得好好的,既年轻,又美丽,自己也同样活得好好的。他感到一种异常的幸运,仿佛稍有迟滞就会立即失掉一样。
聪子从湖水方向转过身子,脸孔没有直接看着这边的窗户,只是高高兴兴朝着主楼走来。这时,清显想起幼年捧裾的时候,春日宫妃的侧影没有完全转向后边,自己未能尽情一睹芳颜,六年之后,这种遗憾今天才得到治愈,宛若长久的渴望实现于一瞬之间。
这好比时间结晶体的美丽的断面,变换了角度,隔了六年又在他眼里散射着无上诱人的绚丽的光彩。他看到聪子站在春阳阴翳的光影中,一副飘渺的冁然而笑的体态,紧接着又迅即抬起洁白的纤腕,弯成弓形,捂住了自己的芳唇。她那婀娜的腰肢,仿佛鸣奏着一曲弦乐。
他远远望见正在同洞院宫说话的聪子,她的侧影映着迷离的夕阳,宛如遥远的水晶、遥远的琴音、遥远的山间襞褶,充溢着距离所酿造的幽玄,而且,在以暮色渐浓的树林间的天空衬托下,好似黄昏里的富士山一样轮廓鲜明。
王子应了一声,走到室内留声机旁边。这时,聪子不由抬眼追踪着他的身姿。王子大步跨过走廊和房间的交界处时,擦拭得锃亮的黑色长筒靴上,连连闪耀着窗户上的白光,甚至外面的蓝天,也像一片青色的陶瓷,含蕴在那黑色的皮革表面。聪子微微闭上眼睛,等待着音乐开始。骤然间,一种等待的不安如团团黑云拥塞在她胸中,就连唱针落在唱盘上一点儿响声,在她耳里也像是巨雷轰鸣。
清显认为,自己口中吐出的一言一语,很适合眼下这种场合。无疑,他在这种场合十分流利地说出这些丝毫不带感情的话,反而更加令人感动。生存于感情世界的清显,如今更有必要学会心理政治学,这种学问必要时也应该能适用于自身。他穿上感情的铠甲,并学会了将铠甲揩拭得锃亮。
这位十九岁的少年,没有了烦恼和忧愁,从所有的不安中解脱出来,感到自己是个冷酷的万能的人。一桩事明明白白地了结了。饭沼走后,他从敞开的窗户里,眺望着绿叶翠碧的红叶山映在湖水中的美丽的倒影。
窗边的大榉树,枝叶繁茂,一团深绿,站在这扇窗户前边,不伸长脖子就无法看到九段瀑布落进深潭的那一带场景。湖水也一样,靠近岸边的大部分水面,覆盖着淡绿的莼菜叶;萍蓬草鹅黄的花朵还不怎么惹眼;透过大厅前石板桥迂曲的桥洞,花菖蒲那一簇簇绿剑般锐利的叶片丛中,浮现着紫色和白色的花朵。
清显注意到停在窗棂边的一条玉虫慢慢爬到室内来了。闪耀着黄绿光芒的椭圆形的甲胄,有着两道艳丽的紫红的线条。玉虫缓缓摇动着触角,一点点向前移动着锯齿般的细腿,于时光无限的长河中,全身一直滑稽地保持着凝重而沉静的色彩。看着看着,清显的一颗心深深被吸引到虫体之内了。玉虫以这种光明绚丽的姿态一点点向清显靠近,这毫无意义的爬动似乎在向他垂训:时光在每一瞬间都无情地改换着现实的局面,他应该如何使自己每时每刻都活得光辉灿烂?他自己身上感情的铠甲怎么样呢?是否像这种甲虫的铠甲,散射着自然、美丽的光彩,并且具有抵御外界一切侵害的顽强力量呢?
此时,清显深深体味到,周围茂密的树木、蓝天、云彩、楼台殿阁,所有的一切,都在为这条玉虫而奉献自己;而今,玉虫就是世界的中心,地球的核心。
运动场上还在练习打橄榄球,腾起阵阵喊声。清显讨厌从那年轻的喉咙里发出的理想主义的呼叫,其实不过是一些粗暴友情的表达,新型的人道主义,无休止的玩笑和俏皮话,以及对于天才的罗丹和完美的塞尚没完没了的礼赞……那只是对应古典剑道练习场叫喊的新型体育场上的叫喊。他们的喉头一直充血,青春里散放着青桐叶子的气息,戴着一顶无形的唯我独尊的高帽子。
他又把小时候和聪子一同习字写下的《百人一首》拿出来观看,他想,十四年前聪子身上的薰香还残留在字面上吧?他把鼻子凑近卷轴闻了闻,算不上霉味的幽远的馨香之中,他的一种痛切的、在这个人世上既无力又无羁的感情的故乡苏醒了。两人玩“双六”棋,聪子赢了,她的小小牙齿咬着皇后赏赐的手工制作的点心,一边菊花瓣上的红色鲜艳了,消融了,接着,白菊冷峭的雕刻的棱角,随着舌尖儿的触及,化作甘甜的泥浆,飘散着香味儿……一栋栋幽暗的房舍,从京都带来的古代皇宫风格的秋草画屏,还有那岑寂的夜晚,以及聪子黑发底下娇小的哈欠……所有这一切所洋溢的寂寥而优雅的情趣,历历如绘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于是,清显感到自己正向一种观念徐徐靠近,这个观念哪怕瞥上一眼,也使他胆战心惊。
清显寄望于未来的究竟是什么呢?他的那张面孔仿佛是用微妙的线条精心绘制的一幅工艺肖像画,本多眺望着他美丽的侧影,不由浑身战栗起来。
清显端着一盘饭后上的草莓,离开座席,来到本多收拾得十分整洁的书桌边。他用胳膊肘儿支撑着桌面,坐在转椅上,轻轻向左右摆动着身子,胸和脸都把胳膊肘儿作为支点,摇摇晃晃转动着角度;右手用牙签穿起一个个草莓抛进嘴里,显示出全然不受严格家法约束的一副吊儿郎当的派头,素洁的胸脯上落满了糖屑儿,他不慌不忙地掸了掸。
“喂,要招蚂蚁的。”
本多一说,清显含着草莓笑了。他多少有些醉意,平时白皙而淡薄的眼圈儿泛红了。而且,转椅一下子转过了头,那只白里透红的腕子来不及移动,他身子微妙地歪斜下来。这位青年似乎自己还未回过神儿来,突然遭到一次莫名其妙的痛苦的冲击。
清显修长的眉毛下闪烁着一双充满梦幻的眼睛,然而,本多切实感觉到,那副神采决不是在注视着未来。
清显只应付了一句,随即闭嘴了。他的两眼四顾茫然,望着屋内的各个角落,例如书架下面和字纸篓一旁的小小阴影;望着这座简朴的学生式的书斋,随着夜的到来,仿佛带着几多眷恋之情,于不知不觉之间悄悄渗透进来一些微微的暗影。清显黑眉间的一弯曲线,宛若将这些阴影凝缩为弓弩,使之呈现出流丽宛转的造形。他的眉毛生于情感,又凝缩着情感,仿佛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卫士,一边守卫着阴郁而不安的眼睛;一边忠实地扈从着眼睛,目标对着同一个方向。
远洋上凝聚的积云犹如搅动的炼乳,沉滞的日光射进云层幽深的襞褶,那光线反衬出含着阴影的部分,似浮雕一般倔强地凸显出来。可是,云谷间光线阴郁而沉淀的部分,看上去似乎永远沉睡着一种特别的时间,远比这里的时间迟缓得多。相反,威猛的云层迎着阳光的部分,却迅疾地一直流逝着悲剧的时间。不论哪一种云层,绝对都是无人之境,沉睡、悲剧,在那里一概属于相同性质的嬉戏。
凝神注视,则岿然不动;转瞬之间,则移步换形。鬣毛般凛凛闪动的云丝,倏忽化为卧女纷乱的头发。看着看着,云层涣散了,丝丝缕缕,寂寂然停在空中。
是什么松解开了?宛如精神的松弛,那般光明灿烂、银白而坚固的形态,转瞬之间就沉溺到最昏愚而柔弱的感情中了。这就是解放!清显看到,撕裂的云彩不久又聚合到一起,奇诡的云影以乱军之势朝着庭园奔袭而来。这时,云翳首先掠过海滩、田地,次第由庭园南端径直笼罩过来,原本仿照修学院离宫修剪过的枫树、杨桐、茶树、扁柏、紫丁香、满天星、木槲、松树、黄杨和罗汉松等林木密布的斜坡,刚才还是阳光普照,枝叶绚丽,俄而黑云压境,连蝉声也变成了凄切的哀吟。
尤为美丽的是晚霞。从这里望去,所有云彩仿佛都有预感似的,一旦霞光来临,朵朵飞云都将被染成赤、橙、黄、绿等五彩的颜色。这些云朵在着色之前,因为紧张地等待,显得十分惨白……
“我们活着,却具有丰富的死,葬仪、墓地、供在那里枯萎的花束、对死者的记忆,还有当前的亲友的死,接着对于自己的死的预测。
“假若如此,那么,死者们也许具有多样的丰富的生。从死者的国度眺望我们的城镇、学校、工厂的烟囱,遥望一个接一个的死和一个接一个的生。
本多沉浸于这种思考的时候,清显在搜集暮色渐浓中的沙子,和库利沙达一起全神贯注建筑一座沙寺,但是暹罗风格的尖塔和鸱尾,用沙子很难堆磊起来。库利沙达巧妙地在沙里掺了几滴水,撮成一座纤细的尖塔,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湿沙堆集的屋顶上反捏出鸱尾,看起来好似女人袖筒中伸出的纤细的手指。没想到,这根刺向凌虚的痉挛而反转的黑沙指头,干涸后变脆,断裂而倾圮了。
本多和乔培也停止了争论,转过眼看着他们玩沙子。这两个半大孩子一直乐滋滋地忙个不停。这座沙子伽蓝该点灯了。好容易精雕细镂的寺门前观和纵长的窗户,已经均匀地弥漫着暮色,连轮廓都变得一团昏黑,细碎的水花似濒死者喑弱的白眼,这个世界难以消亡的余光被搜集起来,以这种聚合而成的白色为背景,寺院渐渐化为朦胧的暗影。
恍惚之间,四人的头顶上星空闪耀,灿烂的银河跨越中天,本多知道的星星名称很少,尽管如此,但对于夹持银河两边的牛郎、织女,以及为双方作伐而展开巨大羽翼的天鹅座的北十字星,立即就能辨认出来。
此时,涛声轰鸣,听起来远比白天里浩大,昼间看起来离得相当远的海和沙滩,如今一同融入浑沌之中了。空中明星荧荧,威压般地密匝匝挤在一起……四个青年人被这种景象所包裹,好像被封闭于一种无形的巨琴般的乐器之中。
这的确是一把巨大的鸣琴!他们是误入琴槽中的四粒沙子,那里是无边的黑暗的世界,但槽外却光明灿烂,从龙头到凤尾绷紧着十三根弦,倘若伸过一只纤纤素手,稍加撩拨,那宛如星辰悠悠回转般的音乐,就会震动琴弦,摇撼着琴槽里的四粒沙子。
海的夜,微风鼓荡。青年们呼吸着潮水的香气,以及被冲上岸的海藻的腥味儿,一种颤巍巍的情绪,不时侵扰着他们裸露于凉飔中的素肌,经潮风润泽的肌肤,反而由此喷出火一般的热气。
从那里可以径直走向深海般的喜悦,一心想融入黑暗的聪子,当她意识到这黑暗只是渔船的影子,不由一阵惶恐起来。这不是坚固的建筑物和山峦的阴影,只不过是很快进入大海的虚幻的阴影。船在陆地不是现实,这种看似固定的阴影亦似虚幻。聪子如今怀着恐惧,那只相当老朽的大渔船,眼看就要无声地滑下沙滩,逃进大海里了。为了追逐这只船影,永远待在那片阴影之中,自己必须变成大海。于是,聪子于浓重的充溢的感觉中,变成了大海。
清显背向着大家,眼睛追逐着飘散于夕空的烟雾,海面上云彩的形状松散了,模糊了,染上了一层玫瑰黄。他感到那里面也有聪子的身影。聪子的影像和体香,融入所有的一切,无论自然产生多么微妙的变动,都并非和聪子无缘。忽然刹风了,夏日傍晚闷热的大气一旦触及着肌肤,此刻就会感到是裸体的聪子在那里迷茫地直接触摸着清显的肌肤。稍稍黯淡下去的合欢树绿毛重叠的清荫,也漂荡着聪子片断的倩影。
清显和本多被王子们热带骤雨般剧烈的悲叹感动了。他们想象着,一场伴随电闪雷鸣的骤雨过后,艳丽而悲惋的丛林将会立即欣欣向荣起来。
“我刚才要解开的谜,不是月光公主死去的谜,我想要知道的是,她从生病到去世这段时期,不,是月光公主不在这个世界上的二十天里,虽然我时时感到袭来的不安,但我为何不知道一点真实的情况,居然还能平安无事地住在这个世界之上。
“我清晰地看到闪闪发光的海水和沙滩,但我的眼睛为何没有洞察这个世界的根底所进行的微妙的质变呢?世界就像一坛葡萄酒在悄悄变质,而我的眼睛只是透过玻璃看到紫红的液体,我为何没有检验一下那酒味儿暗中微妙的变化呢?哪怕每天一次也好啊。我没有时时观察和谛听诸如早晨的清风、树林的颤动,还有鸟儿的飞翔和啼鸣,我只是把这些当成整个伟大生命的喜悦接受下来,而没有注意到世界一切美好的积淀,天天都在不住发生着彻底的质变!假如某一个早晨,我的舌头尝出了这个世界的味道发生微妙的变异……啊,假如有这么一天,我一定立即就会嗅出这个世界已经变成‘没有月光公主’的世界了!”
“是的,但我不知究竟用什么方式。我们所走的道路,不是道路,而是一座栈桥,随时都会结束,大海随时都会开始,这是没法避免的。”
细想想,这是两人最初谈论起终结的事。
关于终结,两人像小孩子一般毫无责任心,他们一筹莫展,毫无准备,也没有任何解决的办法和对策,仿佛这样才能保证自己的纯粹。然而尽管这样,一旦说出口来,终结的观念就会立即在他俩心中锈蚀到一起,不可分离。
尽管如此,惟一从自己身上通达聪子内部的东西,就盘绕在名叫“孩子”的那个部位,不久,那里就要被残酷地切断,两个肉体又成为永远互不相关的肉体了。对此,他一筹莫展,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种事态的出现。其实,“孩子”就是清显自己,他已经不具任何力量了。大家都高高兴兴去游山玩水,而他偏偏受到处罚,不得不留下看家。他那孩子般被迫留下的惶恐、懊悔和孤独,使得他浑身震颤不已。
但就是一味拖延,饱享时光微妙的蜜滴,较之接受潜隐于所有决断之中的鄙俗更见雅量。不管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只要放置不管,自然就会因放置而产生利害,就会有人站到自己一边。这就是伯爵的处世哲学。
伯爵将身子斜倚在椅子上,一副慵懒、倦怠、无所用心的风情里,清晰地透露出那种为侯爵的血统所缺少的深受伤残的古老而纤弱的优雅影像。那是一具备受污秽侵染的有着洁白羽毛的鸟儿的亡灵!它的鸣声虽然十分悦耳,但是肉质粗劣,不堪食用。
这个世界表面上看起来是轰轰烈烈的“丰饶之海”,其实是既无水又无空气的沙漠之海,死亡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