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磕盐很不顺利,就想着去 State Park。一想到要钻到山林里去,我心中就扬起一种由衷的期待之情,虽说只是逃避现实,虽说只是找借口要多运动,但此时此刻我却觉得这躺旅行好像是要去哪里寻找失落的魂魄。早上教完课,整理、上传完讲义,便带着做好的三明治,驱车开往南边 60 miles 的一个森林公园,车里放着《摇曳露营》的曲子,虽说不是骑着小电驴,但那种独自一人、从流东西的轻松却丝毫不减,而且夏日炽热的光穿过车窗时都削了几分热度,清亮光润,与空调的冷气一道贴在肌肤上,像轻纱一样暖凉暖凉的,十分舒爽。
这次的目的地是一片林子,有着很独特的枫树景观,主要种植糖枫和美国榆,虽说并非最佳观赏季秋季,但一走进林子,全盛而森然的绿意包围着我时,我仍旧打心底颤抖了一下。它并非热带密林那样寂静地透不过气来,因为糖枫的成长需要充足的光照,它们排布并没有那么密集,所以天光仍旧能把林子里外照个透亮,但是它的叶子却密密麻麻地堆叠在一起,很重,从地面往上看像枝头挂满了果实,有时甚至激起了我轻微的恐惧。阳光在地上留下清亮的光流,而被光穿透的叶子也呈现了不同的姿态,有的地方叶片叠叶片叠得很厚、像是水墨里的竹叶,墨近焦黑;而有的地方叶子如光润的蝉翼。从这里走到那里,就有些像在万花筒里从这走到那,眼前景致忽远忽近,直到某刻眼前的障眼法突然消失了,所有的比喻与想象都消失了,植被以最直接的形式呈现在我面前,映在我眼底的某个位置、脑后的某个位置,或许是我有些累了,又或许它们在以自己的绝对存在抗拒着我的想象加工。而且我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害怕这样的坦诚,感觉自己在自然面前光溜溜的,有些不太自在。总之我不再思考,像摄像机一样穿行,走过很长一段路停下休息时,小腿有些麻,脚底开始颤抖,一丝丝的热如游气般从脚底往上攀升,带点刺与痒的热充盈百骸,也把我心底挠得痒痒的,止不住打了几个抖。不知道如果有外人在的话会不会看到我头上在冒热气。环顾四周,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感受到皮肤上散出的热气,清楚地看到近处的蛛网、飞舞的蝇虫、还有地上的杂草、泥坑、落叶、灌木,一切都纤毫毕现。这是不带滤镜的真实野外。有段路没有种糖枫,种的是榆树以及橡树,周围飞蝇又多,吵吵的,让我想起小时住的村子,烈日毒辣,蝇虫乱飞。我虽说不怕虫子,但还是很烦这样的嗡嗡的时远时近的声音。
走过一个小石桥,停下来,感受着迎面来的溪风,吹动树叶簌簌地响。我突然意识到,林中好像是没有风声的。虽然在林中没有风声,但我却感受到大地在呼吸。呼吸并没有声音,但是我们却能从胸脯的起伏、从唇上的暖意等等地方感受到它,大地的呼吸也是一样,时而放大的阳光、时而起伏的热气、时而加深的树荫,在我从寂静中走到有风声的溪边时才回想起这一切的关联。希望我没有打扰到它的休息。说到溪水,我很喜欢这样打断思考的流水声。我在那里断断续续想起一些事情,想到自己虽然会有想和别人分享的时候、但更多时候我却不想和别人一起行动,想到有多少人际关系是社会强加给我们的骗局,想到或许每个人都会有自己最为核心的叙事、别人的叙事就算再精彩再美丽也只能是锦上添花、而只有特定的作品才能安抚到自己。想到这时其实我心里在想的是『异景纪行』这部漫画,有那么一刻我真得很想和小透说说话,想知道她在看到这些风景的时候是怎么想的,我觉得我好匮乏,也好孤单,什么也看不见,看见的东西也很快就弃我而去,毕竟它们不在乎。其实我并不是真正喜欢自然的人,这满林的植被我也叫不出名字,恼人的飞蝇和蚊虫也让我只想快步甩掉它们,但我也不适合人群,适合不了任何大众的叙事。我是躲到这里来的。有时无意识地重复着日常时会偶然想起过去所有的悔恨与自责、想起虽一直悔改但从未见效的自己,在外国待了这么多年还一些长进都没有,也没能有机会好好陪陪家人,一想到这心中就掠过一大片阴影。好在这种考虑都不长久,溪水声很快就冲散了这一切。它不在乎我的喜乐,只是顺着地势前行。它们也并非一尘不变,或许过几十年就会完全改道,但它们根本不在乎。它们的生与死完全是另一个层面的事。我继续往前。
因为是工作日的下午,整个公园基本没有人,走到深处已有两三个小时不见人影,还看到了几只野鹿和狐狸。一开始看到狐狸时我还有些害怕,后来查了下发现它们不主动伤人(这地方竟然还有网络),这才放下心来。我继续往前,有时在辨别树木、仔细观察阳光下的树叶,有时又在神游,过往的很多经验涌上来,在许多山林里的记忆、在农村时的记忆,还有最近或者遥远过去发生的一些毫不相干的事,不断打乱、重组,我并没有去干预,只让那些想法让气泡一样自己飘起、自己散去。走得久了,大脑也沉到林底,安静下来,我的心越走越低,贴着灌木,各种感知被慢慢放大。或许散步就是另一种快速眼动睡眠,可以让一切平时来不及处理的经验自行反刍消化。
走过榆树林,视野突然开阔,到了一大片草原。窄窄的路两边是齐腰的草,地上满是白花三叶草,连成一片,我躲开不了,便一脚一脚地踩上去,偶尔看到有株可爱的紫花、在一片坚硬的白花三叶草中显得如此柔软。平视着望去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原,风一拂便拂过一片。这个镜头让我想到曾经在《呼啸山庄》或者什么电影里有见到过类似的场景,人们住在农场里,离得不远不近,视线内能看到对方的屋子,但走过去又要很远,中间间隔着的就是这样一大片草原,荒芜但又充满生机。前几天在读 Woolf 的 A Room of One’s Own,在开头她有讲到散步的一段话,我莫名联想到她也是这样穿过一片原野,在溪水边坐下,思考,写作,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我不停地走呀走呀,阳光很晒,水也喝完了,怎么走也走不到头。
也确实走累了。开车一个小时到这里,走了四个小时,走了 10 miles,久未运动,有些快散架了。我开始盘算着今晚吃什么,路上的景致偶尔闪进我的内心,但我在写这些时大多已经忘了,只记得感慨过古人赶山路真得很辛苦。我在路程中想到不少很有趣的事,但是一想到『异景纪行』就又有些孤单,一个角色被尘封在一个故事里,她并不存在,而我的记忆也只会被尘封在一字一句中,我对于别人而言也不存在。而且一切都会很快被忘却。但是哪怕只是隔了两天我能记起来的也不多了,我在不断地自动地杀死过去的自己。
回程时脚还有点麻,感谢解放双脚的定速巡航、感谢科技。晚上到了一家我蛮喜欢的意大利餐馆,点了一杯他们自酿的白葡萄酒和一碗意面。不得不说,他们做的餐前面包真得很好,温暖而松软的面包蘸着橄榄油,油碟里有些咸咸的肉糜,吃得停不下来。这还算是个中档的餐厅,周围的一些情侣或者老年人聚餐吃得都很优雅,就我吃得像是饿鬼(。但是我确实是饿了,走了一整个下午,心底胃里都空了。吃罢和服务生闲聊时她还说看我吃饭觉得很幸福。是啊,我在吃的时候甚至也有时想落泪。幸福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在身体疲乏饥饿时能吃到好吃的,回家洗完澡换上一身干爽的衣服,躲进空调房里,什么都不用想,枕头在招唤着我,在无休止的消逝中尚有一块温暖而充实的黑暗,人生最棒的就是这一刻了吧。
五颜六色的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