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 | こと』,作者「川端康成」,译者「陈德文」。晚上一口气读完了这本小说,一直沉浸在白雾般的哀愁里,像是身在京都冬日的雨里。故事的情节非常简单,京都一家中型和服批发商的养女千重子(在婴儿时期被生父母抛弃),机缘巧合之下与她的孪生姐妹苗子相遇,苗子在北山杉村做工,因为觉得身份不相称,不想影响千重子的幸福而一直不愿与她同住。千重子对儿时的玩伴真一(另一家大型批发商家主的儿子)相互都有些好感,但是她的表达在真一听来却像是拒绝,最后真一的哥哥龙助似乎有意与千重子进一步发展。另一家受千重子父亲照顾的家庭作坊的长男秀男对千重子有好感,为她织腰带。在祗园祭时他误将苗子认作千重子,之后千重子告知了他自己是弃婴的实情并请他为苗子织腰带,后来他向苗子求婚。
故事大抵是这样,没有起伏,仅仅像是飞鸟掠过水面留下波纹一样。『古都』的书名也暗示着这是一本写京都风物的书,剧情虽然如我概括的一般简单,但它却是藏在古都京都的风物与习俗(各色祭典、时令风景等等)、以及千重子的父亲家业的变化之间。它们甚至多于书中的对话和剧情的进展。并非说这部作品像是旅游指南一样一一介绍京都之事,而是说它在描述繁华又落寞的古都、捕捉留在古都中生活的人们心中的些许残影。剧情的进展是与周遭的环境一同进行的,没有决定性的故事动力,看似年复一年世界都在重复与不变,但每时都有着不可见的微妙的变化、随着时间的累计而不断加重,故事也以可能几个月才有的一个小念头而慢慢地自然地行进着。一切的改变并不激进,只是无论是个人的命运还是古都的命运都如此在不可挽回中走向终点。
千重子作为主角其实没有一点变化,而且非常被动,就像这座逆来顺受的城市一样,很多次只要她想她就可以改变现有的未明的男女恋情,但是她没有。在祗园祭时,她回想起了七八岁时真一扮作稚儿的样子,想起美丽动人的祭典,她向真一告白时却只是讲「现在再也不能回到小时候啦」,这句话,连带着小说刚开始时她向真一说自己是弃子,在真一听来都像是拒绝。秀男在祭典里将苗子误认为千重子时,她却躲入了人群。在最后,秀男向苗子求婚,苗子知道秀男是讲她当作了千重子的替身和幻影,她同千重子讲了这件事,千重子将她邀到家里过夜,她只是为苗子而感到落寞和伤心。但是这一切都不是千重子的错,她甚至没有做任何事情,只是一味地躲避着可能发生的事情。或许正因为她的弃婴身份、又是被当作亲生女儿养大的千金小姐,她才同这繁华而落寞的古都如此之像。
千重子父亲的家业是做和服批发,所以他们一家都与现代生活有点距离,而且父亲的批发店生意越来越不好,在我看来他们像是非常的像式微的和式贵族。虽然我过的是苗子那样的穷苦生活,但每次读到这种故事我都会有些乡愁。我也没见过旧式乡野贵族的生活。但我想象中的应该是像文中这样的。虽然物质条件也未必好,但是却也不缺衣少食,衣服大抵改改还能用,每天也能就着时令变着菜式、对生活讲究,不会因为操心生计而完全落了审美上的情趣,赏雪赏月,春游秋游,这些也未必花钱。生活方式也很质朴,择一人就平淡地过一生,父母或许讲究门弟、但也会听从子女自己的选择,父母子女也多相互迁就。一家都大抵过着这样平淡的非现代式的生活。而这样的生活若是在古都,则更是沾染了历史的气息。无论是京都、还是南京等等,料想到自己站立之地,自己所做之事,千年前的古人或许也曾做过,便觉得很安心。虽然我享受着现代化的便利,但也感受到现代化对人关系的异化,所以才如此怀念古拙的生活吧。
其实我不太知道对这样一部简单而隽永的小说说些什么,情绪的传达古拙而含蓄,没有什么瑰丽而夸张的描写,有时我明明觉得川端什么都没写却把背后的意思传达给我了,有点像是在体会处处留白、处处留情的山水画。「隽永」,其实我很少对小说用这样的词。许多小说能给予我很多我本来没有的东西,或者是新的思想、新的触动、新的情绪、新的体验,又或是别的什么。但这本小说讲的情绪我是很理解的,所以我才会用「乡愁」来形容,它走得更深更远,虽非远不可及,却也扎扎实实,像是冬日里一个长长的舒缓而哀愁的梦。在后记里作者讲到他在写这部小说时为失眠所打搅,每天服用很多安眠药,事后对这段创作也不甚记起。或许正因为如此,小说才展现出很舒缓的时间,仿佛静止、又仿佛在流动。就让无尽的情思在这片刻中戛然而止吧。
最后摘两段书中我蛮喜欢的描写吧。其实全文都是这样,淡淡的,初读时未曾有太多感觉,但再读时却是这样得美。
第一段是千重子在为祇园祭去汤波半采买食物:
千重子提着一只大购物篮子走出店门。她向北穿过御池大道,到麸屋町的汤波半去。从叡山到北山,天空里一片火红。她站在御池大道上,抬头眺望了好大一会儿。
夏日天长,还不是出晚霞的时候,但广袤的天空颜色并不单调,看上去像一团团烈焰。
“也有这样的景色啊,今天是头一回看到。
”千重子掏出小镜子,在强烈的云色里照照自己的脸。
“不要忘记,一生都不要忘记……人呀,全凭一副好心情。”
叡山和北山被这种光焰所压抑,显得更加郁郁青青。
汤波半已经做好了汤叶、牡丹汤叶和八幡卷。
“欢迎小姐光临,祇园祭里忙得不得了啊,只好先照顾老主顾啦。”
这家老店平时只接受订货。在京都点心铺中,也有这样的店铺。
“又过祇园祭了,谢谢多年来的照顾。”
汤波半的女店员把千重子的篮子装得满满的。
所谓“八幡卷”,很像鳗鱼的八幡卷,就是在汤叶里放入牛蒡裹起来。“牡丹汤叶”,很像炸豆腐丸子,是在汤叶里包上银杏等。
这家汤波半,是所谓“咚咚烧”大火灾中未遭焚毁的二百年前的老铺,有的地方略加改建……例如,小天窗镶上了玻璃,制造汤叶的炕床式的地炉,重新用砖头砌成。
“以前使用木炭,煮豆浆时,一点儿火炭灰就不断飘入汤叶,现在改烧锯末了。”
“……”
一排四方形的大铜锅,当表层的汤叶凝结以后,用竹筷轻轻挑起来,挂在上面的细竹竿上晾晒。细竹竿有高有低,随着汤叶渐渐变干,逐步上移。
千重子走进作业场里间,手扶在古老的房柱上。她和母亲一到这里来,母亲总是一遍又一遍抚摸这根大黑柱子。
“这是什么木头的?”千重子问。
“是桧树。长得高大,挺拔……”
千重子在柱子上抚摸了一会儿,出了店门。
第二段是近结尾处,苗子邀千重子到北山杉村讲秀男求婚之事,而后千重子将苗子邀到家中过夜,苗子因不想打扰到千重子的生活于是很晚来,次日又很早便离开。中间因篇幅掠过一段。现在读起来还是很美啊。
“……”
“北山的雨要从周山袭来了,山上的杉树也……”
千重子抬眼望着。
“快回去吧,看样子要下雪霰啦。”
“我怕万一下雨,所以穿着雨衣来啦。”
千重子脱掉一只手套:“这只手不像是小姐的手吧?”
苗子一怔,用自己的双手包住了千重子的这只手。
时雨是在千重子毫无觉察的时候到来的,也许连住在这村里的苗子都没有留意。这雨既不是小阵雨,也不是毛毛雨。
千重子听苗子一说,随之抬眼望着周围的山峦,上面弥漫着寒冷的雨雾,山脚下的杉树林,那排列整齐的树干反而更加清晰了。
其间,一群小山雾霭缭绕,模糊一片。这雾气来自天上,自然和春雾不同。可以说,这种雾气更带有京都的韵味。
看看脚下,地上已经濡湿了。
一时,群山蒙上薄薄的灰色,似乎也被水雾包裹了。
不一会儿,溟蒙的水雾顺着山坡流淌下来,夹杂着稍许的白色,变成了雪霰。
“我们快走吧。”
苗子对千重子说,因为她看到了白色的雾气。不是雪,而是雪霰,但那白色,时而消隐,时而显现。
随着时间的推移,山谷渐渐变得晦暗了,骤然冷起来。
……
千重子拉着苗子的手,走过逼仄的廊缘,登上里院的二楼,点上暖炉。
“苗子,过来一下。”她把苗子叫到穿衣镜前照着,仔细瞧着两人的长相。
“真像!”千重子心头一热,左右交换着站,“活像一个模子刻的呀!”
“本来就是双胞胎嘛。”苗子说。
“人假如都是双胞胎,那可怎么办呢?”
“那成天认错人,应该很伤脑筋吧。”苗子后退一步,眼睛湿润了,“人的命运真难捉摸。”
千重子也退到苗子身边,使劲儿摇晃着苗子的两个肩膀。
“苗子,就在我们这里住下吧,行吗?父亲母亲也都这么说过……我一个人太孤单啦……当然,我不知道住在杉树山上有多么快乐。”
苗子有点儿站不稳当,稍微摇晃了一下,随之坐下来了。接着,她摇摇头。在她摇头的时候,眼泪就要滴落在膝盖上了。
“小姐,现在,我们的生活不同,教养也不一样了。我在这室町也住不习惯呀。我只是一次,就这么一次,到您家店里来,让您看看您送我的和服……再说,您也去过两次杉树山里看望过我。”
“……”
“小姐,我们的父母丢掉的婴儿,就是小姐您哪。那时候,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那些事我都全忘掉啦。”千重子坦率地说,“对我来说,已经不再想有过那样的父母了。”
“父母他们,我想恐怕也受到了报应……我当时也是个婴儿,请您原谅吧。”
“这件事情,苗子又有什么责任和罪过呢?”
“虽说没有,正像从前我跟你说过的,苗子我不愿意影响您的幸福,哪怕一分一毫。”苗子低声地说,“我想干脆消失算啦。”
“胡说,怎么会那样……”千重子声音大起来,“我总感到有点儿不公平……苗子,你觉得很不幸吗?”
“不是,我只感到孤独。”
“也许幸运都是短暂的,而孤独则是长久的,对吗?”千重子说,“躺下来慢慢说吧。”千重子从壁橱里拿出了被褥。
苗子一边帮着理床,一边倾听屋顶上的声音,说:“幸福就是这个样子吧。”
千重子看见苗子聚精会神地听着,问道:
“这是时雨?雪霰?还是雨夹雪呢?”
她自己也停下手来。
“这个嘛,也许是淡雪吧?”
“雪?”
“静静的,不像是大雪,这是真正的淡雪啊。”
“嗯。”
“山村里时常下这种淡雪。在我们劳动的时候,谁也没有在意,杉树叶子就变成了白花,冬季里干瘦的树木,细细的枝条上一片银白。”苗子说,“煞是好看。”
“……”
“有时候会马上停下来,有时又变成雪霰,也有时变成雨……”“打开挡雨窗看看好吗?就知道究竟是什么了。”千重子向窗边走去,苗子将她抱住,“算啦,太冷,会感到幻灭的。”
“又是‘幻、幻’的,苗子很喜欢用这个字。”
“幻?”苗子姣好的脸蛋儿冁然一笑,含着一丝淡淡的哀愁。
千重子开始铺被褥,苗子慌忙说道:
“千重子小姐,让我为您铺一次床吧。”
两张床铺紧挨在一起,千重子悄悄钻进苗子的被窝里了。
“啊,苗子,真暖和呀。”
“也许是干的活儿不同,住的地方也……”
苗子紧紧抱住千重子。“这样的夜晚会很冷的。”苗子似乎一向耐冷,“微雪飘飘地下着,飘一阵子,停一阵子,再飘一阵子……今晚上……”
“……”
听动静,父亲太吉郎和阿繁一起上楼进了隔壁的房间。年纪大了,他们床上铺着电热毯。
苗子凑到千重子耳边小声地说:
“千重子小姐的床已经热啦,苗子到旁边的床上去。”
母亲将隔扇打开一条细缝儿,瞅瞅两个姑娘的寝室。这是其后的事了。
第二天早晨,苗子很早起来了,她摇醒千重子说:“小姐,这是我一生的幸福。趁着人家看不见,我要回去啦。”
正如昨晚苗子所说的,夜里,微雪确实下下停停,眼下依然在零星地飘落。这是个寒冷的早晨。
千重子坐起来:“苗子,没带雨衣吧?等一下。”她把自己最心爱的天鹅绒大衣、折叠伞,还有高齿木屐,一并送给了苗子。
“这些是我送你的。下回再来啊。”
苗子摇摇头。千重子抓住土红的格子门,好大一会儿,目送苗子远去。苗子一直没有回头。微雪稍稍飘落在千重子额前的头发上,立即消融了。城市依然在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