Преступленіе и наказаніе | 罪与罚
Instead of dialectics, there was life, and something different to work itself out in his consciousness.
『罪与罚 | Преступленіе и наказаніе』,作者「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 фёдор достоевский」。
终于读完了这部长篇,读得很累。不是说它不吸引人,而是说它和陀翁别的小说一贯,情绪密度很大,需要经常停下来消化。陀的写作手法似乎就是用复调的手法展现情绪,并且把情绪抬升到比情节、结构等都更重要的地位。有的时候我都会惊叹于在这么短的情节、这么小的空间内他竟然能安排如此厚重的文本、而且不断推陈出新。它的情节十分简单,引述一下豆瓣的介绍就是:
以一桩刑事案件为题材,叙述一个贫困大学生犯罪的过程,以及所受到的道德与良心上的惩罚,是一部剖析罪犯内心世界的心理小说。
围绕主角拉斯科尔尼科夫有三方面可以讲,他的犯罪心理、道德观念和救赎。许多书评都总结得挺好,譬如这篇「《罪与罚》:拉斯科尔尼科夫是潜在的连环杀手」。他这位无神论者认定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伟人,另一种是虱子,前者推动社会发展,而后者平凡渺小,但承担着人类繁衍的功能。伟人为了自己的伟业和理想在必要时杀人是不会受到指责的,反而这些流血会被后人视为勇敢与美德。虽然这个理念确实给了他犯罪行为的正当化提供了依据(在他认为),但我觉得小说要探讨的并非是这个理论本身正确与否,而是在于一个人是怎么理解这些理论、怎么把理论化作行动、而行动又如何与这个人本身冲突,在于描写道德等永恒命题在一个微末的人身上掀起的滔天巨浪,他侧重点始终在于「人」,而非「事」。所以相比于探讨社会学问题,这本书更像是探讨心理学问题,但同时又兼具时代的深度,毕竟时代就是人的体现,人,多么渺小,却又多么复杂与崇高。
大家都说他是害了病、有些疯癫,但唯独他自己不这么认为,他认为自己头脑清醒、能下判断,对自己所做的事有着一整套理论上的支持,但大家看到的他只是一个每天把自己关在昏暗房间里胡思乱想、自言自语的精神衰弱者。他已经被这些种种思想、过于昏暗的房间、不良的生活状态、妹妹和母亲乃至自己的贫穷处境等等折磨得精神失常,在这样的场景下他才会把这样的理论当作救命稻草,把杀人过程中一系列有利于自己的巧合视作天命。虽然他直到最后也不悔罪,但是他先于理念而习得的道德与良知仍旧强而有力地鞭笞着他、他周围的女人——无论是索尼娅、他的母亲、还是妹妹杜尼雅(她们代表着俄罗斯的良知)——让他感受到完全不同于理念的情感,这样剧烈的冲突使他刺痛、烦恼和羞耻,让他深感自己的矛盾、懦弱、畏罪和怕死,意识到自己是一个「过分思考」的人,是虱子,是无法真得成为那些「打破一切枷锁」的「伟人」。他的思考也到此为止,这一切的问题都留给了我们。
小说最后的救赎也并非是宗教性的,宗教在拉斯科尔尼科夫眼里或许也只是一些过时理论,所以他注定和狭义的宗教无缘。虽然爱人索尼娅是虔诚的教徒,她身上也有教徒一贯的谦卑、正直,但最终救赎他的却是索尼娅的爱与生活本身,
他的枕头底下有一本福音书。他机械地把它拿了出来。这本书是索尼娅的,她曾把书中拉撒路复活的故事读给他听。开始服苦役的时候,他以为她会用宗教来折磨他,跟他谈福音书,并逼他看这本书。然而,使他非常惊讶的是,她一次也没有跟他谈起这些事,甚至一次也没有劝他读福音书。在他生病前不久,是他自己向她要这本书的,她默默地把书给他拿来了。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把这本书打开过。
有的时候我在想,像拉斯科尔尼科夫这样的人在社会里或许有不少,但是像索尼娅这样的人真得很少。索尼娅或许在陀翁眼里就是宗教的化身,即使她出身卑微、身材枯瘦而且是名妓女。又或者说正是因为她在苦难中仍旧坚韧而勇敢,她那瘦小的身姿才会让一众苦刑犯发自内心的尊敬。所有人都不尊重她,只有这些受过苦的罪人尊敬她。真正的宗教,在陀翁看来,或许就是爱与勇气。
另外小说里最让我震撼的是斯维德利盖洛夫的结局,我真得是一点都没有想到他会自杀,因为在我的意识里这种淫棍和罪犯早就没有道德观和羞耻心了,不可能会因为和杜尼雅的一场冲突就良心发现。我以为他说的「去美国」是字面意义上的去美国。当我看到他做的那些胡梦、看到他散尽家财的样子,虽然预感到有不好的事要发生,但也从来没想过他会这么决绝。不过回想他从出场时就做的一些看似骚扰也看似赎罪的事,或许他从一开始就在挣扎。斯维德利盖洛夫自己说他一看到拉斯科尔尼科夫就认定他们两是同一类人,拉斯科尔尼科夫听到后甚至恼羞成怒,但斯维德利盖洛夫、这样胆小怕死的人却先悔罪自杀了,这样的对照实在令人唏嘘。
在结尾处拉斯科尔尼科夫做了一个寓言式的梦,
在斋期的末尾和复活节,他一直躺在医院里。逐渐复元的时候,他才想起他发烧和昏迷不醒时做的那些梦。他在病中梦见,全世界都注定了要遭到从亚洲腹地蔓延到欧洲的一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可怕瘟疫。除了极少数幸存以外,所有的人都将死亡。出现了一些侵入人体的新的旋毛虫、微生物。然而这些微生物都具有智慧和意志的精神。被它们侵入体内的人会立刻发疯,失去理智。但是人们还从来不曾像那些被传染上的人那样,认为自己那么聪明和坚持真理。也从来没有人像他们那样,认为自己的判断、自己的科学结论、自己的道德信念和信仰是那样不可动摇。所有的村镇,所有的城市和民族都染上这病而且疯狂了。他们惊恐万状,但是彼此都不了解,每个人都认为只有他自己拥有真理,在看别人的时候总感到非常苦恼,捶着自己的胸膛,哭泣,伤心欲绝。他们不知道应该评价什么人和怎样评价,对于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也得不到一致的看法。他们不知道应该判谁有罪,判谁无罪。人们出于毫无意义的仇恨,互相残杀。他们集成大军,互相攻打,但是军队还在行军途中就突然自相残杀起来,队伍溃散,军人们互相火并,互相砍杀,你咬我,我咬你,你吃我,我吃你。城里整天敲着警钟:把大家召集在一起,但是谁召集他们和为什么要召集他们,谁也不知道,每个人心里都充满了惊恐。最普通的行业也被置之不顾,因为人人都提出自己的主张,自己的修改方案,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农业停顿了。有些地方,人们成群地聚在一起,商量采取共同的行动,发誓永不分离,——但是,马上又做出跟他们刚才打算做的截然不同的事来,他们开始互相指责、殴打和厮杀。火灾发生了,饥荒发生了。一切人和一切东西都在毁灭[插图]。瘟疫传染开来,蔓延得越来越广。全世界只有少数人得救,这些人是纯粹的特殊人物,他们的使命是创立新的人种,开始新的生活,使大地净化和焕然一新,但是没有人在任何地方看见过这些人,也没有人听过他们说话和他们的声音。
看到这段时我一下子就想到了疫情。疫情作为疾病本身并不可怕,但是它所引发的社会次生效应——真得就如同拉斯科尔尼科夫做的胡梦一样——带来的是如此撕裂的社会图景,而这种撕裂本身就蕴含在社会的本性中了。后来我在纽约客上看到一篇文章,「The Lockdown Lessons of “Crime and Punishment”」, A college class weathering the pandemic finds Dostoyevsky’s savage inwardness and apocalyptic feverishness uncomfortably resonant. 也提到了这段,联系了这本书和疫情,也讲在疫情时代他在文学院教授这本书时的见闻。其实我有点好奇文学院教文本精读的时候都教些什么,文章里也没怎么提。
ps: 这本小说的心理描写真得很厉害,细致、沉浸感,读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怀疑陀翁是不是真得杀过人,而且不止杀过一个。以及联想到之前看的科恩兄弟拍的『老无所依 | No Country for Old Man』,里面的杀人狂杀人毫无理由,对比拉斯科尔尼科夫杀了人后痛苦了整整几十万字,实在是感慨人和人毕竟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