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Absent City，是阿根廷西语作家 Ricardo Piglia 的作品，已有中文译本《缺席的城市》，但更推荐英译，因为一方面西语和英文更近，另一方面英译本译者 Sergio Waisman 和作者 Piglia 相识，Piglia 对他作品的评价也挺高的。 Duke 出版的这本序言写的很好，是理解这本书的一把钥匙，英译版最后也翻译了 Piglia 的创作笔记（这篇笔记非常精彩，读完后我对小说的许多章节有了新的理解，甚至感觉他的小说是从他的这些文学批判理论中发展起来的），另外在范晔 X 陆源 X 曾琳丨拉美文学漫谈实录一文里几位老师也有很精彩的论述。
先贴段故事介绍：
The novel follows Junior, a reporter for a daily Buenos Aires newspaper, as he attempts to locate a secret machine that contains the mind and the memory of a woman named Elena. While Elena produces stories that reflect on actual events in Argentina, the police are seeking her destruction because of the revelations of atrocities that she—the machine—is disseminating through texts and taped recordings. The book thus portrays the race to recover the history and memory of a city and a country where history has largely been obliterated by political repression. Its narratives—all part of a detective story, all part of something more—multiply as they intersect with each other, like the streets and avenues of Buenos Aires itself. (from Goodread)
布宜诺斯艾利斯市的一名记者朱尼尔在收到爆料后，踏上了追查一台神秘机器的旅途。这台机器拥有一个女人的心智和灵魂，能够输出故事。它是由一个与阿根廷先锋小说家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斯同名的人物，在心爱的女人去世后创造的，其目的是让爱人在讲述故事中获得永生。除了个人的爱情回忆，机器还守护着流传在城市里的集体记忆。当她通过重重文本和磁带录音，影射现实、传播真相时，警察也介入进来，试图将机器捣毁。朱尼尔在城市里四处游荡，在不同的故事中进进退退，试图解开那条总是充满等待和延宕的线索。直到有一天，他来到了世界尽头的的一座小岛上…… （摘自豆瓣页面）
这本书给我的感觉是很理念化的，其中爱情小说的元素也只是理念上的，里面的人都是工具人；侦探小说的元素也是广义上的，书中写到「Every story is a detective story. Murderers are the only ones who have something to tell, personal stories always turn out to be the story of a crime」；科幻小说的元素，好吧我更愿意称这个为幻想文学（博尔赫斯那样的）；里面的政治元素真得很多，但是我没看懂，我不太了解阿根廷的历史，在其中看到的只是反极权与反乌托邦的故事，他想通过这样的叙事机器来打造一个虚拟的空间、足以保护我们的空间，他的态度或许用下面这句话可以概括吧：
They only see my body, no one can get insdie me, the brain’s loneliness is immune to electronic surveillance, television screens only reflect the thoughts of those watching them.
在诠释政治元素的内容中，有的部分很现实，现实到有点可怕，譬如第二章里讲那些被埋掉的被处死的人、讲到田野布满死人沟的地狱般的场景，但另一部分（占更大篇幅）的部分涉及到了更形而上的与更后现代政治批判（他在后记里有提到过）的层面：特别是对叙事与政治的关系，以及语言与叙事本身。
语言层面是真得读着有点噩梦，有回到当时看乔伊斯的感觉，特别是第三章最后一个故事讲到一个小岛，讲那个小岛上的语言变化，语言的边界不断被语言吞没。这座小岛有点像语言的具象化，事实以语言的方式驱动，而语言有十几种，不断变换，而人们在某一刻只记得住一种语言。我觉得作者是在讲语言流变、语言与媒介如何反映真实等等，并且用思想实验的方式把这些讨论推到了形而上的层面，总之我没怎么读懂。但即使没怎么读懂，也能感受得到这部作品叙事手法特别高明，叙事是小说这门技艺最神奇的能力了，而它在这本小说里被用到了很精妙的层次，作者还把复杂的叙事与主题结合在了一起，与那个会生产故事记录或者改变事实的机器结合在了一起，于是读到后面就再也分不开内容、形式、结构，分不开哪些是小说家的部分、哪些是历史学家的部分，分不开哪个故事是哪个人讲的，分不开这些人是故事中的讲述者还是真实的讲述者。这些不同的故事每一个都可以拿来当精彩的短篇小说看，而且风格不太一样，譬如有乔伊斯那种、有博尔赫斯那种、也有卡尔维诺那种（这些只是我能看出来的，我看不出来的应该还有很多，特别是他在后记里提到本书的起点就和作家 Macedonio Fernández 有关，但是我根本没读过这个作家的书）。林林总总的故事结合在一起，成为了非常庞杂而独特的景观。这种景观让我有点联想到赛博景观，没有中心结点，在那里政府、企业与民众在争夺叙述权，各种各样版本的谣言与真相肆意传播，故事既是保存真相与抗争的手段，也是监视与控制的手段，而叙述这个行为，如曾琳老师讲的，被物化了。另外作者在最后的创作笔记里也提到了故事的流速，他放弃了往常惯用的讽刺，为了平衡故事的流速。在读这篇小说的时候我觉得故事的穿插非常自然和迅捷，这里面应该有作者的写法上的考量。
我有的时候觉得这样的叙述过于复杂而易碎。这种感觉在我读到他讲 Godel 和 Tarski 的理论时尤其强烈，因为这两位的论文我是认真学习过的，因为我从事数学工作，而他们两位开创的数理逻辑学本身就很有趣。在真正学过数学和科学后我能感受到，许多人（包括许多作家），对它们或多或少有些误解，在这误解之上发展出来的叙事其根基就是不稳定的。不能指望这样不稳定的东西对对现实起到干扰作用，如果他的目的中包含某些政治性的话。我并没有十分被这本书的政治寓意打动也在于此——它的现实主义的部分（虽然它披着科幻小说的外衣）在我看来没有那么有力量，他的思考和演绎过于复杂（而现实遵循的是降低成本的控制逻辑）。我一开始是这么想的，但是读完他的后记后我意识到他想写的应该是另外的东西，更加学术性的东西，而我的理解可能太庸俗了，但是我还是决定不去更改我一开始写下的内容。
除却这些以外书中有很多格言式的或幻想文学式的章节还是很触动我，譬如看不见的高乔人、不断盘旋的独眼鸟、语言汇成的河流、小岛的女人等等故事。特别是这本书结尾那个讲故事的机器（一个女人）很长的呓语或独白，读了两遍，真得很精彩，有种命运掷地的声响。我摘录一下最后一段的最后一节：
Endless, I create memories, but nothing else, I am full of stories, I cannot stop, the patrol cars control the city and the locales below Av. Nueve de Julio have been abandoned, we have to get out, go across, find Grete Muller, who is looking at the enlarged photographs of the shapes etched on the shells of the turtles, I have seen them and now they emanate from me, I pull events out of live memories, the light of the real quivers, weakly, I am the singer, the one who sings, I am on the sand, near the bay, I can still remember the old lost voices where the water laps ashore, I am alone in the sun, no one comes near me, no one comes, but I will go on, the desert is before me, the stones calcined by the sun, sometimes I have to drag myself, but I will go on, to the edge of the water. I will, yes.
总之这本书的阅读体验独一无二，但是我确实没怎么看懂，阅读的时候我总是发出「外国文字我一个也不识」的感叹，但能看懂的部分已经足够精彩。如果很熟悉西语文学以及对拉美历史很了解的人或许能读出更多的东西。我在网上读 Piglia 这个人的介绍时发现他获得第十七届罗慕洛·加列戈斯文学奖时的颁奖词很好地形容了我对他的书的观感：
The jury indicated that he was awarded the prize for “his great talent for locating the plot in a precise world,” his “rigorous observation of events and characters,” the “clarity of his language” and “the literary wisdom that allows him to captivate the reader and maintain the story’s tension with subterranean poetic force.”
另外附上一篇他本人的演讲答辞，有英译：The 17th Rómulo Gallegos International Novel Prize Speech，讲了他是如何理解「讲故事」这个行为的，很精简，也引人思考，如果没时间看书的话可以看看这篇演讲。
另外不太清楚为什么老是提到日本人，好像日本的那种社会组织形式是最大反派形式，挠头。
再插播一节播客。听到嘉宾和 Piglia 的互动，有点感慨。原来 Piglia 曾经还是毛派。离中国最远的国家的作家，离中国最近却又最远的我们。
痴人之爱 EP 53 |《缺席的城市》：他引诱读者成为侦探，进入小径分岔的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