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关了这款游戏《极乐迪斯科》,有点压抑。结尾看似圆满:我们找到了凶手,凶手在两位警员在场的情况下认罪了,物证也在,搭档金对我所扮演的警探做出了一番总结,这起凶杀案告一段落。但这样的结局却让我感到仓促:在整个事件中,我参与的不仅仅是对这起凶杀案的调查。尽管金一直劝我不要节外生枝,但我还是到处蹭任务,卷入了一个又一个意识形态与事件的战场,卷进我脑海中天人交战的泥浆,但是在结尾的时候,除了金总结的:「杜博阿警探——你可能也知道了——是一位马佐夫主义的社会经济学家。他想铲除掉统治阶级。这一点——同样的——作为一名警官来说……有点奇怪」之外再无余响。我们不是应该说些、做些更多的事情吗?对这满目疮痍的现状、对这形形色色的人、对这五彩斑斓的主义。我们不是应该知道一些事情的后续吗?但是我们又能说些什么、我们又有什么立场去表达、去了解呢?我是一个 RCM 的警探,一个维护秩序的暴力机构的公务员,破获案件就是我的道德观,警察本就不是医治社会的人。既然案件已经结束,那我也没有理由再留在这里。而且这里什么都没有,革命的时代已经不在,到处是炮火洗礼后的残垣断壁、经济衰退下的淤泥泡沫,历史的余响不过是几首怀旧的 disco 歌曲与充斥着淡淡大麻味的空气,遗忘就像教堂里那个两毫米的孔洞,吸纳一切声音、信息的孔洞。最后只剩下不容辩驳的现实、彻彻底底的实在,扔在地上沉甸甸的,只是一声疼痛的闷响。一种熟悉的虚无感从舌根攫取了我,就像我们刚从一片混沌中醒来时那样,我的脑海像灰域般开始沸腾。
这个世界和我们的世界一样有着想要自我超越的历史。有着宗主国、大革命、全球化、康米主义、自由主义、国际联盟、道德家等等。它或许就是东欧社会的缩影。但另一方面,它又有着许多超自然的元素。教堂里神秘的孔洞、非物质性的灰域、还有异常美丽的竹节虫,这些又让我觉得世界不过是我这样一个酒鬼的虚构,一个被历史碾压过的破碎灵魂内心最后的残破景象。又或者两者都是对的,在现代化的景观中被蹂躏的我们只能保留有破碎的真相和黯淡的认知,于是我们应激式地改造了外部世界衰败的景观,不信神的失败者幻想着有一种能接纳我们的实在。我们把自己想象成在废墟中生长的蝴蝶,梦着落日,衰败即美丽、美丽即衰败,奄奄一息是英雄主义的宿命。有好几天这个城市都在下雨,一切都如雨水一样不可分辨、不可避免、难以挽回,那首背景音乐 Red Rock Reviera 一开始的嘈杂电波声就像这充斥着主义战场的过往,但是一切都被炮火与雨水洗刷殆尽,余下的只有挽歌与马丁内斯港口无休止的风声。我的爬虫脑和边缘系统一再诱惑着我放弃这里的一切。让一切都回归灰域,回归遗忘,就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或许只要我闭上眼睛,丑陋的世界就会湮灭,我就能渡过这里,去到那比黑暗更深、更柔美的地方。竹节虫会在那里等着我。它那样美丽,仿佛凌驾于一切理想与历史之上,散发着存在的光辉。它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它,它是我存在的证明、也是唯一的证明,它是我的慰藉,我的神灵。
孤独的矢量在你的心灵的注视下延伸,深入远方荒芜的灰域。那是一段难以想象的距离,遗忘,遗忘……直到你再也记不起任何事情——城市不再,山脉不再,海洋不再。最终——矢量不再,一切不再。完全空白的空间,没有任何参照物,在那里只有一种可能的动态,种人类的喉咙也能做得出来的动作:吞噬。然后,你突然意识到:南向高速路的终点,是你从未出生的瞬间。以前你在加姆洛克街道上游荡的时候就有过这种想法。你是一小片迷途的人,一个黑暗的希望。(思维「南向高速路」)
如果说竹节虫代表着存在的光辉,那灰域便是腐蚀存在的一切。它可以是消费主义、是道德主义,也可以是遗忘本身、是人的局限,又或者说是利用了人类弱点的那些庞大而精密的规则,譬如市场经济、资本主义。游戏给我带来的无力感也与灰域的存在有关。它让信号紊乱、让本该更纯净的历史进程变得晦暗模糊。它像我们谈及过往隐晦历史时笼罩心头的压抑。本该是由一个个和我们一样鲜活普通的人创造的历史,在它的作用下反而像是神话年代发生的往事。久而久之,事件被淡忘了,人的角色退出了,余下的只有灰域,就像不可抗拒的恐怖一样环绕着精神大陆的边疆——如果我们把整个极乐世界当成内心历史的缩影的话。另一方面,灰域又充满了历史的杂音,它既是历史带来的恐惧,也是恐惧本身。当露比通过灰域压缩机释放那些杂乱的信号时我们头疼欲裂。如果想到漫长的民主化进程、反殖民历史,想到世界大战与资本的掠夺史,想到暴露在这些历史下的每个人的日常琐碎生活,这一切混成一片探不到底的呓语、历史的杂音、文明的呕吐,定会叫接近它的人爆炸。疼痛会激起应激反应,这些声音会被潜意识藏到背后,形成难以触碰的灰域。靠近的人会遭受辐射,从而变得对事事都不再关心,就像港口的那位女性灰域货车司机,她是充斥着这整部伤痕文学的忧郁的象征,将自己过度暴露在历史之下又无力改变的精神残疾人。但是历史并不会消失。曾经的苦难总归要有人偿还,于是灰域又会以另一种形式归来:
灰域是会转移得像癌症或者霉菌一样,在世界里面以小点的形式喷发。教堂的这个小洞就是灰域的雏形,如今的它已经开始吞噬声音与信息了。
而我们的世界就是这样被不可名状的灰域环绕着,被永远无法回避的历史环绕着。我们是无意义中的意义,是实在中的虚无。
从天空中看,我们星球的黑暗圆环周围包裹着一层稀薄的物质。也就是说,我们生活在一颗被虚无分裂的广袤大地上。灰域就好像是给这个世界带上了一顶王冠。
在本作中,灰域在溃烂的文明世界内重新出现的场景首先是教堂,是教堂中两毫米的孔洞。那是历史上最伟大的无罪者德洛莉丝·黛的教堂,她开通了灰域航行,建立了议会民主制,创立了国际道德伦理委员会,在她的任期中产生了三次连续的科学革命,她是人道主义之母,但同时她也令人恐惧的非人化身。游戏里有一段写到:
虽然她经常被认为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人物,德洛莉丝·黛身上确实有些不祥的东西——总是被她的卫兵包围……她喜爱下棋,没错——还喜欢军事战争游戏。德洛莉丝·黛经常把一个小锡兵夹在自己食指和拇指之间——就是类似这样的雕像。她还是个金发女郎,那种金色是你见过的最极致的存在,而且还有一双绿色的眼睛,就像阴暗过渡区皮桑缇克海的颜色……在所有无罪统治者中,她是社会交际最孤僻、最缺乏自我意识的一个。有些现代思想家会把她当成是一个战犯,因为她发起了对抗梅斯克国家的活动。而且还有之后的重新安置计划……梅斯克国家试图脱离无罪的统治。世界上某些部分由于加速走向世俗主义而经历着鞭挞。她的强制教育计划以及大规模的马格里特上游重新安置计划也引起不少疑问。反对者被她称为「人道主义大军」的一支军事力量镇压了。很少有人知道她的那位侯爵丈夫。他好像在完成自己的角色任务之后就消失了——这就把德洛莉丝·黛推向了法庭。总之,没错,人们鲜少会提到她,但是想到她的时候,会感觉到一丝孤独,偏执,甚至是恐怖……
关于她创立的人道主义、道德主义有位 up 主谈论的很好,他发了两篇:最可笑的中间派——极乐DISCO中的意识形态批判 漠然与犬儒从何而来 以及 极乐迪斯科——德洛丽丝时代下的道德盲视 克服隐形的意识形态从何开始?。游戏的创作者对这种思维是作如下批判的:
终于说到这里了!终于能介绍一些正常的思想了。废话不多说……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通情达理的意识形态,可供所有只想善待他人的人选择。那么要如何发扬这种意识形态呢?那就是观察台面上的每一个选项,并最后说出「不」。我不想和这一切扯上任何关系。我只想扮演一名普通的、无关紧要的、什么信仰都没有的侦探。
好吧,算你运气好!当共党分子和纳粹分子在瑞瓦肖大搞破坏之后,一些通情达理的外国势力使用节制适度的火炮攻击将城市夷平,将所有共党分子推向了一道中立的墙边统统枪决,并将瑞瓦肖变成了一座债务殖民地、经济缓冲区、以及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腌臜之地。他们统治着全世界。此外还有瑞瓦肖公民武装(RCM),也就是你服役的执法机构,所以说真的……选择这条路线根本不用多做思考。
当你选择了这个意识形态,那么再要选择其他的就会显得有些奇怪了。(成就:全世界最可笑的中间派)
这里的道德主义更像是基于自己的视角没有认识到自己的既得利益并且觉得这一切并没有什么问题。他们假装自己站在没有历史的土地上。他们是贵族,或者是精神上的贵族,秉持着关怀与人道、骄傲自矜,他们认为一切都是「暂时」的,世界总会向更好的形态发展,我们只要各司其职、保持理性就好。理性是他们的代名词,平稳是他们的终极目标,所有暴动和失控的倾向都是要被制止的。这让我想到之前看茨威格《昨日的世界》时的感受,当时我写到:
茨维格可能到最后也没明白战争为什么会产生。在他们这样的上流社会看来,战前的时代是黄金时代,一切都在蓬勃发展,阶级秩序井井有条,施舍给工人的财富和权利也在缓慢好转,好像世间一切都会变好。可是那背后的危机,那些累积的错误和冲突,又有谁来买单呢。世界的暗线是更汹涌的,贵族只有在死到临头时才会用肉体和死亡意识到世界和他们所想的并不一样。
这样的道德主义并不牢靠,因为世界没有历史的假定本来就是错的,就像看一起运动只看它的直接诱因对理解它的发展并没有作用。而且他们有与生俱来的安全感,但是我们没有。这或许是出身底层和出身中产或贵族家庭对社会认识的根本差异。道德主义的危险也在于,它不仅本身以意识形态存在,它也现代社会的秩序,以分工为手段异化我们,所有人归于他们被系统任命的职责,对社会分工俯首帖耳,到最后没有人能说得清楚谁应该对什么负责,没有人说得清社会本身是什么,人与人的关系应该如何。这样的主义看似没有预设立场,但在它们向世界迈出征服脚步的那一刻就扬明了他们的立场。那些庞然大物,尽管在游戏中我们根本看不到他们,但他们却一直出现在对话中,所有人都在谈论它们,无论是敬畏、尊敬、还是厌恶,这些都强化了它们监控并控制着一切的既定事实,控制者总是倾向于瓦解分化一切不安定的因素,地上行走的道德主义者与跨国资本主义就是他们的代言人。他们热爱和平与稳定,但他们同时也拥有最恐怖的武器。那艘联盟战舰就悬停在我们的头顶上、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它是这个极乐世界的世界观设定,是太阳下的影子,同自然一样稳定坚固。正如游戏中所讲的:
The Kingdom of Conscience will be exactly as it is now. Moralists don’t really have beliefs. Sometimes they stumble on one, like on a child’s toy left on the carpet. The toy must be put away immediately. And the child reprimanded. Centrism isn’t change – not even incremental change. It is control. Over yourself and the world. Exercise it. Look up at the sky, at the dark shapes of Coalition airships hanging there. Ask yourself: is there something sinister in moralism? And then answer: no. God is in his heaven. Everything is normal on Earth.
God is in his heaven. Everything is normal on Earth. 无事发生,挺好。或许这里的 God 指代的就是这些联盟战舰。 玩游戏时我总是会想到《百年孤独》里的失眠症与遗忘,还有之前写过的 Monologue of Isabel Watching It Rain in Macondo。经历过香蕉园屠杀的人会怎么看待悬停在上空的军舰呢?不,他们看不到,他们忘了、或者疯了。马孔多无事发生。这部游戏的语言如此华丽而尖刻,更让人觉得无力,因为事实已定,我们的反抗无法成形,唯有语言可以依赖,于是我们锻炼语言,到最后迷失在文字森林般的故纸堆与理论中、消失在嘈杂如洪水般的娱乐里,直到成为许多游戏玩家眼中的呓语;而且到现在连可见的敌人也已经没有了,
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不是消失了,而是变得更加具体,但他们想要挥拳出去,打中的却只有空气——在威权面前,回馈的至少还有鲜血的回响;在资本面前,个人的抗争却如同屠宰场里的猪,尽管拼命地蹬着两腿,却永远无法摆脱嵌入下颌的铁钩。——(来自苏联的最后一封信:《极乐迪斯科》与创造它的人们)
再说说我自己的意识形态,虽然我在上面批评了这么多,但我的意识形态是不太明晰的,肯定不是道德主义者,也不会是自由主义者,更不会是法西斯主义者,于是系统就把我扔到了康米主义的阵营里。但我是康米主义者吗,这真得很难说。老实说,我不懂,我对康米主义多少有点叶公好龙。我只是天然地同情和我一样出身的人、所以我支持并且参与工人运动,但是这样的想法上升不到主义上去,我的想法在其它几篇文章中已经讲了不少了,譬如《从人类学出发》和《把自己作为方法》这两篇。在我的理解里主义和现实生活是完全不一样的。意识形态是思想武装,但只要它被人使用,它就有概率会被当作便宜工具,而且后者造成的破坏会更大,就像游戏里的工会老大把它用来充当自己的遮羞布一样。现实中的政治斗争在我的理解里并不是理念的斗争,而是不同小圈子内部政治权力的斗争,意识形态多少有点挂羊皮卖狗肉的意思。所以我很不愿意去思考意识形态,它有的时候就像障眼法一样烦人,而且很危险。总之,你可以叫我失败主义者,我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无数虚与委蛇的人、又无数可爱的人,于是我想变成竹节虫,如果没有搭档金在,我可能会在舞厅里跳上三天三夜。
接下来再说我玩游戏一周目的感受(未来可能会二周目),也说说我应对危机的方法。
这个游戏给我的第一印象是荒诞,这种荒诞不仅来源于美术风格,还源于我的第一次 Game Over。一开始下楼和旅店经理讲话的时候我没钱付房租,那时我脑子突然发病,于是选择逃走,但是我点的是体格 1 开局,检定失败,在逃跑的时候跌倒,腾飞在半空的时候还朝酒店经理比了一个中指,然后因为心脏病发作而去世。现在一想到那个冥场景我还有点想笑。
后来游戏进行得也很不顺利。我搜集线索,到处碰壁,自己的佩枪、警徽、警车全丢了,打电话给 41 局还被群嘲。我向每一个人道歉,特别是对自己手下的几个警察道歉,为自己过去因酗酒而犯下的错误道歉。我是一个道歉警察。我尽可能地去帮助每一个人,但没有人领情。在做这些的时候我很愤怒,毕竟那个酗酒的人并不是我,而是这个过去的角色。我们从一片空白中醒来,却要帮他承担他过去的错误。虽然我可以选择不道歉,但我身上有种莫名其妙的道德感逼我做好好先生,它告诉我这个躯体在过去犯下的错误我必须代以偿还,不能像那些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做过的道德家一样。
我自然而然地会更信任工会,但游戏中的工会不过是一个打着工会旗号的本地黑帮,他们防警察就跟防贼一样(虽然这也是现实),而且那个一脸贪婪的工会老板虚情假意让人反感,能好好说上话的反而是那位野松公司的代表——我之前很防备她——但她确实是一位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士,给我讲了很多东西,但她也在派人监视我。这个警察还有没有点职业尊严了?还有那个吵得头疼想让人一枪把他崩掉的坤诺,他有什么童年阴影我才不想管,我只想好好问出线索。这小屁孩都把我整得和金一样患有对青少年犯罪的 PTSD 了。还有欺骗我的卡拉洁,我之前还这么信任她。说实话这游戏玩到后期我有点上头,特别是经历过广场交火后我就特别生气,任务全都不做了,就想直接推主线剧情,因为我感觉所有人都在欺骗我、针对我,再玩下去也没有意思,我只想报仇。游戏中形形色色的人有什么样的背景和过往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知道的只有搭档金曷城一直陪在我的身边,但他因为我对卡拉洁的信任而遭受了枪击负伤,所以我对自己也很愤怒。我如果我再聪明一点,再谨慎一点,在最后关头工会里的那些人也就不用死(尽管我不喜欢他们,但他们也绝不该死),金也不会受伤。陷入了无能狂怒的我就想喝酒,但是去喝酒的时候我又想到,我这样的行为和那位过去的警探有什么区别。我因为酗酒而被别人嫌恶、被爱人抛弃、被下属憎恨,把车开进冰里还大喊着什么龙舌兰日落,丢掉了自己的警徽、佩枪,控制不住脑内对话树、控制不住自己那傻笑的表情,我是一个对着领带发疯、充满自毁倾向的疯子。完了,我成警探了。
我一开始因为胆小怕事,怕惹恼别人,就和我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得一样,所以在沟通时都问不出什么线索,别人一但强硬我就不太敢继续,脑内「争强好胜」一直在响,我也不理它。而且我想着作为警察,应当要做到不偏不倚,所以在许多对话选项里选的都是尽量避免意识形态的那种。但是到后来我也被气到了,开始逐渐放飞自我,反正世界也崩坏那我崩坏一点也没什么关系,于是左肩扛着录音机右手提着撬棍到处跑,还学会了威吓。当我发现威吓有用时就开始变本加厉。我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轨迹是怎样被环境改变的。不过纵使如此,我还是比较守规矩的警察,做的唯一出格的事就是中途去唱了卡拉 OK,圣桑小教堂,我觉得那是我在游戏里的高光时刻,是我挣脱了保守主义枷锁的一刻。虽然我的内心告诉我在断案的过程中唱歌并不妥当,但是我就是很想去唱,唱一首对于自己无可挽回的命运的悲歌。如果我已经抓到了凶手,我甚至会请凶手也上来唱一首。我会假装自己是竹节虫,对世界的末日大说胡话。毕竟为这样堕落的世界工作是一件多么荒诞的事,我作为警察—— RCM 暴力机构中的一员,真得不算是共谋者吗,真的有资格做这些吗?我把这首歌献给了搭档金,如果不是他在,我估计会滑入 disco 营造的极乐天堂,纵使身后只余灰烬。
游戏中有「士气」这个数值,当士气归零时我们扮演的警探就会自暴自弃结束游戏。回顾整场游戏,金说我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都一直在行动。其实这是因为有一团火焰在驱动着我,后来我也感受到了,这是愤怒的火焰,对自己过往错误的愤怒,对现状的愤怒,对被所有人欺骗嘲弄的愤怒,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如果要冲破这个黯淡的历史,我们唯一能仰仗的或许不是意识形态,而是愤怒。愤怒是单纯的燃烧、破坏,它是盲目的借口、也是生命的冲动。它葬送了无数人的生命,但也造就了新的文明。如果没有这把火,人会在对抗庞大而精密的规则、在对抗灰域的侵食中逐渐消沉、迷失。他们要的是控制,而我们要的是改变,乃至破坏。游戏结束后留给我的最深的感觉,便是在无尽颓丧中的愤怒,还有对金的信任感所营造的安全区。
说到金,有谁会不喜欢金吗。金可以说是我在游戏中唯一无条件信任的人。信任他的缘由是来自刚开始「同舟共济」的一个判定,
如果现在这栋建筑遭到袭击——如果窗户粉碎掉落,全世界都压在你的身上——这个男人会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来拯救你。这一点你非常肯定——但是为什么呢?
但是这是为什么呢。整个游戏里我印象最深刻的场景:周三去西边的小岛,我发现了一辆沉在湖里的车,于是和金一起坐在椅子上等待着退潮,我吹起口哨,金也跟着加入了旋律。其实他早就看出了那辆车是我在喝到断片前开进湖里的警车,但是他并没有直接告诉我,当我发现这件事时他也对我感到很抱歉。金一直对我做过的事感到抱歉,明明那些烂摊子是我弄出来的。豆瓣上有一篇写给金曷城的信,我觉得写得挺好。尽管金跟在身旁的时候有许多不便利的地方,有些任务——譬如叫我喝酒磕药——因为金在身边我都没做。我不知道做了金会有什么反应,其实大概率金并不会阻止,他的讲话非常随和、平静,会吐槽我们,但不会真得阻挠我们做什么事情,他不是监护者,不会代替我们做决定。我不知道系统是怎么设定的,但哪怕我再好奇,哪怕我知道这只是一个游戏,我也不会在他面前做一点出格的事。寻找康米组织的任务,因为金在,我并不想把他卷入我自己的幼稚愚蠢的意识形态探寻中,所以我把所有希望金不在的场合才能做的任务在让他去运尸体的时候一并做掉了。只要有他在,我就觉得安全。他在送尸体之前叫我在他回来之前别继续侦查凶杀案,我就真得没去动主线。
我后来在网上看一些自己没选过的支线剧情,发现在教堂跳舞时有一个判定会引发些种族主义的争端(见这篇回答),大意就是警探跳舞跳上了头叫金也来跳,叫的时候用了一个有种族歧视的称号。之前我们在和那个种族主义司机争吵的时候他言辞非常尖刻,但他现在没有和我争吵,只是伤心地走了。如果是我遇到了这种情况,我真得会马上直接回档,舞可以不跳,disco 可以没有,世界明天一键毁灭我也不管,但是唯独金不能受到伤害。我之前临近结尾那段这么生气也是因为金被我因轻信别人而犯下的过错伤害了。金是我与这个世界唯一的正向桥梁,如果他不在了我会变得十分糟糕,我会磕药、会对着嫌疑人唱歌、会和警车一道在冰冷的海里溺死,总之,我会在这个世界持续永久地堕落下去。其实有的时候我真得觉得很不可思议啊,不知道这样的世界有什么好探索的,不知道这些人死皮赖脸地活着做什么。但是想到金在旁边看着,我就又继续跑线索了。这一点我非常肯定,但是这是为什么呢?
在游戏的最后那位老兵是革命时代的逃兵,知乎上有篇回答写得很好:
老兵本该是最能理解这个城市之美甚至可以说爱着这座城市的人,结果却因为自己视角的偏激和傲慢失去了「爱」失去了「希望」,这时他的已经注定会孤独的、绝望的在孤岛上死去了。
老兵就是一个时代塑造的悲剧,理想的破灭和漫长的人生经历让他对这个世界失去了希望,他不想再去改变,只想通过窥视残破的废墟来获得一点「慰籍」,制作组对他的态度应该是同情但不认同吧。
因为在老兵止步不前的这几十年,所有的马丁内斯人都在脚踏实地、通过自己的视角自己的双手去理解、去改变这个世界,乔伊斯想要维持港口的正常运行,工会主席想掀起各地工会的反抗,41分局试图维持地区治安,康米主义看似已在大革命中死去实际上却活在每个瑞瓦肖人的心中,是这个国家必将抵达的终点(即使结局是毁灭)。
而充满着偏执和理想主义的老兵,已经连近在眼前的竹节虫都看不到了。
我想,只是个人观点吧,制作组可能想告诉我们。
不要在孤岛上带着偏激的视角抱着破碎的理想黯然神伤,去尝试理解群众,脚踏实地的做些事才是正确的吧。
相比起没有从离开过白帆船的乔伊斯、集装箱中的艾弗拉特、在孤岛上独自神伤的老兵,游走于大街小巷的哈里(我们扮演的警探)可能才是真正的希望。
因为愤怒,我们游走于大街小巷。而因为爱,我们不会迷失方向。这个游戏里一切都是这么虚幻遥远,控制着我们的是看不见的联盟战舰与它们带来的秩序,我们看似自由但实际上什么也做不了。我们唯一能仰仗的就是自己的意志、生命力,还有金。「同舟共济」代表着同事间的信任与爱。他时刻提醒着我们履行职责,履行我们对同事的职责,作为一个社会人正常地生活;他同时也时刻提醒着我们自己并非一无所依,哪怕在最危险的时候他也会出面保护我们,我们并非孤身一人面对危险,正如我们并非孤身一人面对着个衰败的世界。秩序要分化我们,而我们要通过爱与信任相互团结。在学习马克思的时候,我们学到的是反抗异化,这是对自我尊严的爱;而面对金的时候,我学到的是对他人尊严的爱。这种爱不像道德家的博爱那样泛滥,他们只会在安全区里表达自己对抽象的人的爱,这种爱只会出现在同生共死的手足中。它也不像哈迪兄弟会的人互相袒护、佣兵公司的人互相袒护的那种偏爱,刚刚那篇回答的作者也在评论里讲到这样的话:
其实传统主义也是源于一种爱。这游戏传统主义线有一个神来之笔,那就是借测颅先生之口来解释「种族主义」「国家主义」「民族主义」的内核。不是因为什么人类恶意不是因为利益驱使。只是因为爱,因为偏爱,因为「对母亲的爱」。人生下来可以做出很多选择,可生养自己的「母亲」是伴随血脉而生无法选择的东西,而且人类一定会「爱」自己的「母亲」,这种爱一定是一种带有「自私」和「独一无二」性质的偏爱,这个「母亲」可能是种族可能是国家甚至可能是这片土地,这种偏爱走向极端就会变成法西斯。
因为我们经过慎审地思考选择了自己的道德和事业,我们便选择了可以推心置腹的同伴。它不是被强加的无法选择的东西。它是我们意志的延伸,而我们与同伴的意志连成一片,坚不可摧。可能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这么黏着金的原因,他是一个理念、一个理想,无论我们有着怎样的价值取向他都会从旁协助我们,他是亲密无间的同志之情的象征,我们认定他为「自己人」,而这样的安定感正是一无所有的警探所需要的。许多侦探小说中都会有一位脱线的警探和一位靠谱的助手,我们时常忽略了这位助手起到的作用。个人英雄主义并非现实,革命成功也并非完全归功于革命家,我们靠着集体作业才创造了如今的一切。我们归根到底是集体动物。
虽然爱和愤怒一样危险,而且时常互相转换,但这样也好过在灰域中冷寂。或许我们因为短视而选错了什么,但只要我们团结在一起,总归可以在不可逆转的事态发生之前做某种程度上的矫正,就像金时常对我们做的一样。这便是我对金的告白,也是我处世的原则。我希望自己也能给别人带来金的印象:你永远可以信任我。
一些题外话,游戏里的康米主义领袖卡拉斯马佐夫和陀翁笔下作品《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名字有点像,于是我去查了查,好像确实如此,fandon 上面写到:
The name ‘Kras Mazov’ is derived from Karl Marx, whose political work Mazovianism parallels. It also resembles the Karamazov family, from Dostoevsky’s The Brothers Karamazo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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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isco Elysium Wiki,粉丝爱好者做的百科,非常全。
- 极乐迪斯科VG百科,百科中文站。感觉没有英文的全,不过也很有用。
- 来自苏联的最后一封信:《极乐迪斯科》与创造它的人们,发表在机核上的一篇总领式文章。
- Disco Reader,非官方的文本内容查询器,不过很遗憾只有英文。
- Disco Elysium reddit,reddit 的论坛区,有不少好帖子。
- 一具尸体引发的同人狂热——《极乐迪斯科》在上海,游研社发布的很有意思的同人展信息。
- 极乐的背后,为什么是迪斯科?关于 Disco 的介绍。
- 《极乐迪斯科》世界观笔记,非常详尽的世界观笔记,总之我[博学多闻]检定没通过,没能看完。
- 【万字解析】极乐迪斯科究竟讲了一个什么故事,从无罪者到哈里的极乐世界,比较简明扼要地介绍了一些历史背景信息。上面那个看不完的可以大致看一下这篇。
- 《极乐迪斯科》与齐泽克(一):最闪耀的灯球哲学家,很有意思的一系列文章,有三篇,从齐泽克的哲学角度介绍了游戏中出现的一些名词。据说游戏中加血的鼻通灵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齐泽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