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段描写,致敬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小玛德莱娜」部分内容,见译林出版社版本第一版第四十九页。(好吧,其实不太像,本来是想仿写的。
在那被黑暗包裹的舞台中央,有我自有记忆以来便居住着的卧室。一张单人床上铺着水蓝色的空调被,书桌上几本书已落了尘。我每天在那儿醒来,睡去,有时走出卧室,拖鞋踩在阁楼上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背景里。我的记忆仅剩这逼仄的一角,其它事物穿不过这深深浅浅的黑暗来到身边。再遥远的外面,依稀有我在路途上的场景。相比于旅途的终点,我更熟悉客运大巴里皮革与汽油混合的闷热气味,与令人困倦的清新剂中的烂苹果香,我同它们一道,看着飞逝而过的山林、隧道与时间,无可奈何。旅途终点是场甚为古老的梦境,梦里隐约有欢声笑语,有雨中的癫狂与黎明的沉思,而这些在世界背面发生的事情于我来说过于模糊,因为我总是会回来,而且回来的路途更为遥远,我会困惑,从而忘记。于是我在这读书、思考,就像从未离开。于我而言,这间卧室之外只是团团黑暗,是戏剧落幕的余音,是供我虚构的。所有人都能从这场戏中抽身而退,而我不能。世界是一个早已结束的故事,我在这间屋子里,在这残垣废墟中挑选、探索,追忆我的青年梦想,消遣时间。我抚摸着这被刷得粉白色的墙壁,它离我不远不近,只是结结实实地围着我,令我沮丧。
这是件很矛盾的事情,客居在外时我总想找个归宿,找一个能让胃休息的地方,胃始终牵动着我多愁善感的神经。但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无法离开这里,这是记忆为我选定的归宿,我在这里耗费的光阴太多太多,多到有时记忆在这里显现交叠的重影。我与自己记忆的关系一言难尽,我想一走了之,不再回来,但它又成了我的影子,固执地拥抱着我。它替我抹平了或痛苦或愉悦的记忆,给一切蒙上一层清亮的阴影,就像海浪抹平了沙滩上一切玩闹的痕迹,等日光送来金色的黎明。在童话中总有这样的故事,一位勇士披荆斩棘,最后来到了世外桃源,忘却往事安定下来。但我并不喜欢这样的结局,不喜欢任何许诺的永恒气息。我看向天花板,上面倒映着水面的粼粼波光,我幻想自己是一条鱼,面向大海,却无处可去。我无法反抗,只能望着它带着一尘不变的衰败未来朝我走来,将我困在这间屋子里,为我遮风挡雨。长此以往,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依赖它,爱着它。它将我推到简陋的舞台布景中央,让我给别人也给自己送去了烦恼与欢笑,等到台下人早已散尽时,它容许我筋疲力竭地坐在床上,像是雨天被遗忘在便利店的一把伞。我从不屈从于纯然的爱与恨,却会屈从于这内心深处的一地鸡毛。
我常常坐在床上这样漫无边际地想着,吮吸着柔弱的黑暗,那时我以为只有至深的暗才能吹皱我的内心,让我感到自己还活着。但我后来才意识到记忆远比自己想象的要温柔而广博,它不偏袒任何一种情绪,只是顺时而动。它兢兢业业地在生活的各个角落留下痕迹,虽如蜻蜓点水,却扎扎实实。
那是个阴沉的午后,不久便下起了雨,我坐在卧室的书桌前,心绪低落。母亲进来同我讲小姨从杭州带来些糕点。我把它们推到桌角,桌子很沉,我没什么胃口。但后来兴许是饿了,我打开包装取出一枚龙井酥,用手掌小心翼翼地接住不慎洒落的脆皮。当它接触到上颚的瞬间,我感觉到愁绪都被心中一口长叹纾解,清明之意攀上眉头,仿佛这房间里的一切再也无关紧要,命运也好什么也好,不过轻如薄纸,不若邻家小哥的一声轻唤。周围一切恢复了它们本身的质感,床只是床,桌子只是桌子,没有多余的东西,木石玉屑,一厘不差,我甚至能置身事外地欣赏起它们。我起身打开窗,一些雨滴斜飞而至,打在窗台上,轻轻地吻在脸上,薄薄的阴云中天光流淌,我好想在雨中散步。我发现自己身上发生了一种可贵的变化,由内而外的轻盈托住了我,将我稳稳地摆在尘世中,擦掉了蒙在双眼上的沉重阴翳,清澈无比。青石板街的这边是熟悉的街坊邻里的奚落与调笑,是柴米油盐,街那边是菜集摊贩懒惰的吆喝,而天上地下是生根于江南的了无边际洋洋洒洒的雨。
这雨于我来说十分新奇。等到有些冷了,我才合衣回到桌前,再品了口糕点,但那愉悦已慢慢被偷换成绵长甘甜的口感,不再起作用了。如此而言,适才的变化不是来自于这块糕点,而是来源于我的内心,那儿仍有可供被唤醒的真实,虽然我不认得它。于是我一遍一遍地尝着,闭上眼睛摈除杂念,企图令它原封不动地把那悸动再呈现在我面前,供我取用、分析。但我们很难在心中刻意维持一种情绪,它们与我们不期而遇,我们永远只能做虔诚的等待者。有好几次我集中精神,感到了那一开始的悸动像是从深井中一寸一寸地浮出,在即将浮现时它察觉到我内心的动摇,便如被风吹破的肥皂泡般杳然遁去。几次以后,我精疲力竭,软在椅子上,望向窗外的绵绵细雨。虽经历了失败,可我心情却很轻松,我环顾着这小小的卧室,如同刚搬进来的主人。手旁的这个梅子青釉色的杯子已经伴我十余年了,久到我之前一直对它有所忌惮,这房间里每样东西都令我又爱又恨,但此刻它们都失去了一开始要囚禁我的装腔作势的沉默,只显现它们最有条不紊的模样,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甚是可爱。我仔细端详,发现这杯子颇有古意,但却是家家户户都在用的茶具,就好像我们沿袭了古人的生活常态,如同今日雨即是昨日雨。似乎从宋朝开始人们就在使用这种釉色的茶具了,那时如我一般坐拥空庭雨的人会想些什么?一点落雨滴在书桌上,如离群索居的一片飞花。我抱膝倚靠在椅背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然,先前追寻的味道又一闪而过,我还没反应过来时,场景便不受控制地一个接着一个地浮现。就像我碰到了记忆生根的节点,推开了那扇本来存在却被我一直遗忘的窗子。
那是我在杭州礼佛时的事。那是一个冬日,我从灵隐寺出来,正沿着天竺路散步,路上了无行人,唯有雨水如注,颇有佛意。我吃罢斋饭,有些口渴,便到附近茶农家讨了碗龙井茶。我仔细回忆那碗茶的滋味,在当时虽觉稀疏平常,可它穿过漫长的时间敲开了我的牢笼。茶虽和这糕点口感全然不同,内里却十足地相似,甘甜纯净,有对春天美好的致敬,然而却远远不止这些。我想起自己因为各种事情常去杭州,在杭州时便住在亲戚家,很少独自出来,那次去灵隐寺几乎是唯一一次独自出游。并非因为不喜欢杭州,只是在别人家中颇感拘束,不好意思循着自己的意志活动。这种寄人篱下的病态似的拘谨从童年开始就伴随着我。我只想象自己如小小的玩偶般落在沙发一角,不发出声响,不表露需求,不引人注意。而事实上我几乎迷恋这座城的一切,我读前人写的书,听才俊的故事,在梦里与恋人游玩西湖,笑着醉在舟中。而现在它就在我面前,但我却从没想到过伸手。熟悉的酸涩感漫上心头,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之前我竟一直没想起这些事情。我曾经体验过你千次万次,不会忘记的。
过了许久,我有些饿了,阵阵酸涩感如退潮般离去,我身体里已空无一物,只有种似幼苗破土般的蠢动感。雨停了,窗外天色渐暗,给树叶轮廓蒙上一层紫边,已到了掌灯时分。我不知何时已经走在大街上,起初街上并不见人影,但我感觉有人推了下我,就像身处于人群中被推搡着,就像在繁华的街道中央醒来,我见到无数火红的灯笼挂在竹竿顶端,正从鳞次栉比的屋舍中穿出,顺着地势高高低低地铺满了整座城市,四处铁树银花,金锁封道。吆喝声、笑声、马嘶声从街上溢出,一轮月华高悬,照尽旧时人。我渐渐地想起来了,想起自己所付出的无尽的时间与泪水,想起自己在心中一遍遍勾勒出的幻境,全都想起来了。我回身,看着亭台楼阁拔地而起,引向一汪湖泊,罗绫似水,温风如酒。我顺着它的指引往前,就像推开时间的暗门走向轻柔的往昔,看清风吹起涟漪,皱起的湖面反射着旧日杭城的辉煌。夜色转浓,人们三两成群地从树下走出,朝我微笑,画舸上杯盏更迭,酒香拍岸,时而被不知何处传来的阵阵荷香吹散,清冽之意中似映照着远处的玉人箫管,山僧尺八。我还未及细看,一人便牵起我的手邀我同饮,我看着他,只不住地掩嘴偷笑,他看着我,目光里也盈满笑意,温柔如春庭月。笑了有一会儿,不知为何我觉得如此还不过瘾,便和他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周围满是与我们一样在笑的人,势在笑尽昨日今日笑尽天下一切可笑之事。此时我发现他正看着我,只看着我,风渐渐止了,我对他欠了欠身,理了理衣裳,牵起他的手踏过青石板,走向了那魂牵梦萦的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