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这本书读了一半,阅读体验像做噩梦一样。里面所有角色的表现都让人厌恶,而且整个故事氛围一直处于难以解释的高压与阴霾的笼罩之下。换做是我我早就疯了。在细节上,整本书充斥着冗长无用而且相互攻诘的对话、莫名其妙的群体恶意、没人说清但是人人遵守的规章制度、从来没有得到过清楚解释的行为逻辑等等,以至于好几次我都想把书扔了;但仔细想卡夫卡故意把作品写成这样应该是想表达什么,就又按捺下性子继续读下去。至少他想传达的那种焦躁、不安和恐惧感已经百分之一千地传达到了。至于背后的隐喻、象征,可能得读完才能理清楚。又或者他什么都不想写,他就是想表达那种萦绕在他心头的无力感,那种自我归罪的荒谬和恐惧。唉,谁知道呢,现实有太多让人血压升高的东西,我为什么还要读这种同样让血压升高的东西,两者还形成了互文,逃都逃不掉。算了,读完再说吧。
之前有人问这本书和《1984》所指出的荒谬是不是有点像,我觉得不是。这部作品,当然可以作为对思维与氛围严格控制的极权以及对臃肿的官僚系统的控诉,但如果只止于此它也不会成为这么多作家的思考起点。同时我也怀疑卡夫卡可能脑海里并没什么极权的概念,奥匈帝国作为二元君主国和多民族国家,有很强的地方自治性。这本书给人的烦躁、焦虑和绝望并不是极权给人带来的那种。极权的不讲道理是讲道理的,在那个环境中生活过一段时间大家基本就会对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会有共识,这里做的不是道德判断而是事实判断。但是《城堡》里描写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则是一种更加含混而意义不明的不讲道理。换言之,是更接近哲学意义上的荒谬。
《城堡》这本书的剧情说起来也简单,就是主人公 K 受聘作为土地测量员来到一个村庄,但是却因为一些原因这身份没有被承认。他在村庄里住下来,尽一切可能尝试接触城堡,但是从来没有成功。看完这本书后我读了另外两篇文章,一篇是加缪写的 《弗兰茨卡夫卡作品中的希望和荒诞》, 另一篇(连续的六篇)是残雪在《艺术复仇》里开出专门的一章,专门讲《城堡》的。前者对这部寓言式的作品总结到:
我将按照他的愿望宣称,他的作品也许并不是荒诞的,但是,虽然如此,我们必须承认它的伟大和它的普遍性。因为他懂得如此透彻地表现从希望到恐惧,从绝望的明达到自愿的被骗之间的平庸道路。他的作品是无所不包的(一个真实正荒诞的作品不是无所不包的),因为它表现了逃避人类的人这个激动人心的形象,这个为了他的信仰而从他的矛盾中搜寻理由,以便在他的有效益的绝望中能够有所希望,这个人把生存称之为一种对于死亡的可怕的准备。
而残雪的那系列的文章,按照她的说法,城堡代表无法达成的理念、代表着自审,城堡是为他而建的(这点和卡夫卡的名篇《在法的门前》很像),K 的一次次徒劳无功的追寻正是城堡想要引导的,它需要一种生命的原初冲动来冲撞着封闭的理性空间,它需要 K 的肉体痛苦来释放并表达它那被囚禁的欲望。残雪那六篇文章写得非常好,这也得益于她本人的作家身份。虽然她写的东西我一开始读着觉得难以置信,因为和直觉相悖,但是却越想越对。我在看书的时候一直有一些问题,譬如:
- 为什么 K 在遭受了这样的屈辱以后却不离开?他明明是外乡人,可以一走了之,而且他在村里结识的伴侣也在某一刻希望他们跑到外国去,永远离开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 为什么村里的人都这么相信城堡的权威,以致在那权威下产生了许多奇怪的规矩和认知,甚至女孩们以作为城堡办公人员的情妇为荣?可以部分用政治来解释,但就像我之前讲的,这种服从越读越不像是出于愚昧与恐惧,而是出于更深的理念式的东西。
- 为什么城堡里的老爷总是这么忙碌(而且看起来他们好像也没做什么事情),贵宾饭店的那段剧情传达的情绪到底该怎么去形容?
除此以外还有许多的问题。残雪对这些都给出的比较巧妙的解释。强烈建议阅读原文,哪怕作为单独的文学文本来阅读也是值得的。
最后说说自己的阅读体验吧。这本书绝对是我读过的这么多书中阅读体验最难受的。卡夫卡用了非常非常多的长对话。之前有人提过,卡夫卡本人很崇拜陀翁,这种长对话可能是像他学习的,但是陀翁的复调写法是从不同的角色中激发出灵魂的根本性震荡,这所有的角色都具备他们的理念原型,非常丰富、迥然不同,所以这些长对话才这么令人震撼。但是卡夫卡的对话给我的感觉是,毫!无!进!展!这是最让我感到沮丧的。明明这些人一直在对话,整个故事是通过对话开展的,但是这些对话却丝毫没有前进,没有解决事情、甚至都没把事情说清楚,不合理的事情越说越多,对话就像在一个地方兜圈子,特别像玩游戏卡关了。在这无尽的对话与折磨中,反正我是比 K 先崩溃了,我要是他的话我第一章就跑了。但是他竟然不屈不挠地前进了二十章,越到后面好像越加习惯,甚至摒弃了这种失望与生气,只是凭借本能地不断继续试探各种方法、不断受挫、不断进行各种看似无意义的对话。那种焦躁感哪怕在我现在打下这些字的时候都让我想砸键盘,明明我都已经看完这本书了!可恶!可能是因为这本小说并没写完,那种折磨心性的烦躁一直在进行时。我甚至觉得这本小说是写不完的,卡夫卡自己草拟的结局也根本不算一个结局。他的日记里写的是,最后 K 在死前收到了城堡的通知,他的土地测量员身份并没有被承认,但是他被允许可以在村庄居住下来。我以前读小说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或许以前读的某些小说尽管很气人,但我知道自己不必在这里受罪,主人公最后怎么样关我什么事,我大不了书一扔被子一盖世界与我无关,但是卡夫卡的这篇就像脚底黏的口香糖一样,走着并没觉得很不适,但是想到就觉得恶心,而且抠都抠不掉,抠掉又会黏上。
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他写的故事里有某些根本的东西——尽管我不知道他本人在写作的时候有没有意识到这点——这种焦躁感是那种无法被指向明确对象的焦虑,就像是人与生俱来的污点,就像是亚当必然会偷食禁果而堕落。K 遇到的那些困难与其说是有人在为难他,不如说是某种冷酷的逻辑与宿命在为难他。他所想接近的城堡,你可以说是极权、是法律、是理想、是各种各样的东西。它什么都可以是。但要明确的一点是,它首先不会被限制在指代任何具体的事物上,
虽然卡夫卡的细节描写极其逼真,但他创作的一个特点就在于用自己充满焦虑的世界幻想代替了客观事实。
城堡从远处看很迷人,但走进一看却是破破烂烂,纵使如此我们还是希望能靠近它、这并非我们的理性告知我们的,而是我们的生命力、我们的肉欲,它渴望突破某种阻碍。但是理想和世俗是没有通路的,我们这一辈子都注定会被卡在中间,没有尽头,就像这本书的对话一样,我们根本没有前进,也不能前进,永远在这没有出口的永恒的迷宫里。博尔赫斯有说过迷宫中最令人绝望的一种就是一条没有尽头的直线。靠近城堡的路就像这条被折过的歪歪扭扭的线,它没有分叉,一切看着很近,但是永远到达不了。加缪把 K 的行为解读为一种不屈不挠的希望,
在人性的领域,还有什么比容许我们从这个领域潜逃出来有更大的希望呢?我一再看出,在这方面,同一般常见相反,存在主义思维的基础是一种无限制的希望,是那种曾经以原始基督教、以救世福音翻掘过的旧世界的希望
但是我读着就很绝望,因为这种绝望是卡夫卡所要摒弃的。为什么 K 还不放弃?没有什么理由,我们的身体,除非死去,不然它永远都会有冲动。我觉得某种意义上自己的所作所为和 K 很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一直朝着某个方向奔跑,不断用力,然后失败。最麻烦的是连对手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之前写过这样的话:
我羡慕对世界有具体的憎恶的人,我只能同无形做斗争,没有对手、没有同伴、没有掌声、也没有结果。结构与规律令我目盲。
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战士,哪怕每天说起来很颓废,喝再多酒,但最多嘴上说说受不了了,该做什么还是会去做。我从记事起到现在,从来没有主动放弃过什么。我虽然看着很随和,但只是手段柔软,对目标还是很死脑筋的。我的人生意义就在于战斗与体验失败。战斗与失败是我的全部,这是我的北欧神话精神。
但如果这种精神完全是被体内的某种冲动所迫的呢?如果我的目标从根本上就是不可到达的呢?如果我的挣扎其实只是因为我还没死透而已呢?
最后,这本书的内涵有很多我不太知道该如何讲,就像加缪在文章开头说的
如果想把卡夫卡的作品解说得详详细细,一丝不差,那就错了。一个象征永远是普遍性的,而且尽管它可以构思得一清二楚,一个艺术家却只能暗示它。字面上的复现是不可能的。此外,没有什么比一件象征艺术品更难以理解的了。一个象征始终超越利用这个象征的艺术品,并使它实际上表现得比它存心要说的更多。
所以我还是暂时放弃这个念头吧。说什么都比不上读一遍原文文本。不过我还是很沮丧。读完这本小说就像胸口被打了一拳一样,有点呼吸不畅。他的文本可以从很多方面解读,但无论从哪方面解读都不会理得很畅快。焦虑感是核心,它无法被任何意象稀释。说的越多,凝聚在它周边的东西也就越多,它给人的感觉也就越沉重和拖沓。
说句题外话,《1984》、《美丽新世界》、《动物庄园》这几本书我在刚进大学的时候读过,人人都说这些反极权、反乌托邦的作品很有洞见。其实它们并未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因为对于我这样在底层家庭长大的小孩来说,在基层滚一圈感受到的只会比这几部小说写的更具现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