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由纪夫『丰饶之海』四部曲中的第四部。译者「陈德文」。同上本。有许多想说的东西,但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先记一些当时觉得有待细究的文本。等以后重读这本书时再更一篇。
推荐播客:痴人之爱 Ep 63 从造神到塌房,三岛由纪夫与“丰饶之海”四部曲的落幕
推荐阅读文本细读:7.24陀群读书会《天人五衰》分享文字稿
洋面上的轻雾,使得远方的船舶看起来颇为幽玄。然而,海水比昨天更澄净,伊豆半岛群山的棱线也清晰可睹。五月的大海平滑如镜。日光强烈,云影浅淡,天空蔚蓝。
极低的波浪在岸边也撞得粉碎。在粉碎前的瞬间,那水波翻卷着莺绿,犹如一切海藻所持有的颜色,要多可厌有多可厌。
每天每天,大海都在不停地翻腾,极为寻常地一次次重复着“搅拌乳海”的印度神话。或许世界不让大海安宁,一旦安宁下来,就会有某种东西唤醒自然之恶吧。
五月鼓胀的海洋,焦躁地不断推移着光点的素描,满布着纤细的凸起。
高空飞翔的三只鸟儿,眼看着就要靠近了,又忽而不规则地间隔开来,飞走了。那种接近和间隔含蕴着某种神秘。接近到感知对方羽翼扇动的气团,其中的一方又远离而去,此时那一段蔚蓝的距离,意味着什么呢?我们心中时时出现的类似的三种思念,也像这三只鸟儿一样翱翔天宇吗?
烟囱上绘有“叁”标记的黑色小货轮向远洋驶去,高高堆积的建筑器材,使得小船俄而变得庄严高大起来。
午后二时,太阳藏身于薄云的茧壳里,犹如一条银光闪亮的蚕。
浑圆、博大、宽广的浓蓝的水平线,宛如紧紧嵌入海景的一根青黑的钢箍。
海面上刹那之间,一个地方腾起白羽般的波浪,旋即消失了。那其中含蕴着何种意义呢?不是一时崇高的任性,就是极为重要的信号,怎么可能这两者都不是呢?
潮水稍稍胀满了,波浪微微高起来,陆地也受到极巧妙的渗透。太阳被云彩遮住了,海色略微呈现着危险的暗绿。其中,由东到西,长长伸展着一道白筋,好似一把巨大的折扇。只有那里的平面扭曲了,尚未扭曲的接近轴心的部分,带有扇骨的黝黑,同浓绿的平面融合在一起。
太阳再次显露出来。大海再次平滑地含蕴着白光,在西南风的命令下,将无数海狮般的波影次第向东北推移。无尽的水的整体大转移,不至于淹没陆地,遥远的月亮的力量完全控制着它的泛滥。
云彩像鱼鳞,遮盖着半个天空。太阳在云的上方,沉静而白亮地破裂着。
两只渔船出海了。洋面上行驶着一艘货船。风变大了,西面进入的一艘渔船突突突靠近了,仿佛宣告一种仪式的开始。尽管是一艘卑微的小船,但船的行进既不靠车轮,也没有足爪,犹如拖曳着长衣广裾在水面上膝行,那样子看起来颇为高雅。
午后三时。鱼鳞云稀薄了,南方天空云朵展开来,犹如山斑鸠雪白的尾羽,在海上投下深深的黑影。
海,无名之物。地中海也好,日本海也好,眼下的骏河湾也好,都用一个“海”字统括起来,但它们对这个名字决不服气。这个无名的、丰蕴的、绝对的无政府主义!
随着阳光的晦暗,海突然不高兴地陷入冥想,充满了莺绿的细密的棱角。到处是玫瑰枝般布满荆棘的波浪的蒺藜。那荆棘本身,也具有光洁的生成的痕迹,大海的蒺藜看起来很平滑。
午后三时十分,眼下不见一艘船影。
真是不可思议。如此广大的空间,竟被人弃置不管!
就连海鸥的翅膀也是黑色的。
于是,洋面上漂浮着幻想之船。那船向西方驶去,不一会儿消失了。
伊豆半岛已经裹在薄雾里,隐没了。过了一阵,出现的不是伊豆半岛,而是伊豆半岛的幽灵。接着,也消失了。既然消失,已无迹可寻。尽管在地图上存在,它也已经不复存在。半岛、船,同样都在“一片混沌”之中。
出现了,又消失了。半岛和船,究竟哪里不同呢?
假如看到的就是存在的一切,那么,只要不被浓雾包裹,眼前的大海就永远存在。它时时在积蓄着存在的力量。
一艘船改变了全景。
船出现了!它打乱了整个布局。存在的全部构图产生分裂,一艘船从水平线上迎头闯进来了。此时,实行让位。船出现前的整个世界遭到废弃。船的出现,正是为了摒弃那个保障它不存在的整个世界。
刹那刹那之间,海色瞬息万变,五彩缤纷。云的变化,接着,船的出现。……每当那时候,究竟出了什么事呢?什么叫“生成”?
刹那刹那之间,那里出现的事,也许都是超过喀拉喀托火山爆发的大事变吧,只不过人们没有觉察罢了。我们太习惯于存在的模糊了。世界存在与否这类事,根本用不着认真面对。
所谓生成,就是无限的重新结构、重新组织的信号。是遥远传来的一声钟鸣。船出现了,就要敲钟表示船的存在。骤然响起的钟声,震荡着四方,占领了一切。海上,不断地“生起”。存在的钟声长鸣不歇。
一种存在。
去时只顾观海没有引起注意,回来看到堤防下边有一朵旋花,泛着鄙俗的淡红,灼灼耀眼。堤防上边的沙地上有好多垃圾,曝露于海风里。缺角的可口可乐空罐、罐头盒子、家庭用涂漆的空盒子、永远不烂的尼龙袋、洗衣粉盒子、众多的瓦片、空饭盒子……
地面上的生活垃圾雪崩似的一直逼向眼前,开始直面“永远”——至今一次也未会面的永远,亦即大海。只能用最污秽、最丑陋的姿态面对,一如人面对死亡。
远远望去,海港上的机构都聚集一处,密密层层,从远方看得十分清楚。大海犹如被斩成数段的锦蛇,光芒闪耀。
透生就一副严冷的苍白而俊美的面容。他的心冰冷,既没有爱,也没有泪。
但是,他懂得瞭望的幸福。一双天赋的眼睛教会他这样。他没有任何创造,他只是认真瞭望,眼睛出奇地明晰,认识出奇地透彻。他知道远方还有一道较之可视的水平线更遥远的不可视的水平线。而且,眼睛所见到的和认识到的范围内,各种存在都出现了,海、船、云、半岛、闪电、太阳、月亮,以及无数星辰。存在和眼睛相遇,亦即存在和存在相遇,如果就意味着“所见”的话,那么不就等于存在和存在相互映照吗?不,“所见”超越存在,像鸟儿一般。“所见”是翅膀,可以将透带入谁也未曾见到的领域。在那里,就连美也像穿得一身褴褛的裙裳,变得破烂不堪了。永远没有船舶出现的大海,也就是决不被存在侵犯的海洋应该是有的。看呀看呀,望眼欲穿的明晰的极限,那个没有出现任何东西的确实的领域一定存在。那个领域定是一派浓蓝,物象和认识好似融入醋酸中的氧化铅,“所见”已经挣脱认识的枷锁,本身变得透明起来。
只有放眼那里,才是透幸福的根据。对于透来说,再没有比“所见”更值得自我放弃的了。使得自己忘却的只有眼睛,除了照镜子之外。
而且,自己呢?
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确信自己并非完全属于这个世界,只有半个身子属于这个世界。剩下的半个身子属于那幽暗而浓蓝的领域。因此,他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法律和规矩可以约束自己。他只需摆出受到这个世界法律束缚的样子就够了。哪个国家会有束缚天使的法律呢?
因此,透的人生变得出奇地容易。人的贫困、政治和社会矛盾,一点也无需他烦心。他有时浮现出亲切的微笑,但微笑和同情无缘。所谓微笑,本是决不容忍他人的最后标记,是弓状嘴唇吹出的无形的飞箭。
一旦看厌了大海,便从桌子抽斗里拿出小小的手镜,照着自己的脸孔。鼻官挺秀的惨白的面颜,有着一双时常蕴藉着深夜的最美的眼睛。眉毛纤细却是剑眉,嘴唇莹润而紧闭。即便如此,最美丽的依然是眼睛,尽管在自我意识中不需要眼睛。他的肉体中眼睛最美,这是一种讽刺。惟有这个确定他的美丽的器官最美。
睫毛修长,极端冷酷的眼睛,看上去简直就像不断在做梦。
……
“我如果在无意识的支配下说了什么,世界早就被摧毁了。世界应该感谢我的自我意识。因为除却统御之外,意识便无可夸耀。”
不久,随着船桥的灯光沉落水中,大船如灿烂的死亡一般袭来。
此时,灯光长短无序,胡乱交飞,于周围安然不动的灯火群中心,只有这一束灯光欢喜若狂。夜海的远方呼唤着的光的声音,宛若刚刚离去的疯女的话音。虽云不悲,听似哀婉,不断诉说着痛切幸福的那种金属般尖厉的嗓音……这仅仅是报告船名,千万条缭乱的光的声音,便将充分郁结着感情的脉搏,通过每一个光的断片传递过来。
到头来,这种永无休止的往来游动,连本多也看得不耐烦了。尽管如此,他依然这么看着,宛如站在公园粗大的雪松树干背后看着。屈辱的公园。夜间的汽车警笛。自己一直看着。最神圣之物,也是最污秽之物,两者相同。看到的一切杂然一处,都是同样一种东西……自始至终完全相同……本多沉溺于无可知晓的黑暗的心理,终于剥去梦境醒过来了,犹如一位囚渡大海的人,挣脱缠在身上的海藻回到了岸上。
太阳尚未出来。日出之处的上方,一抹肌理细密的纤云,宛若低俯的连山,高高耸峙着山间襞褶似的肉块。这道浮雕般的山脉之上,随处流淌着含有淡蓝间隙的玫瑰红的丛云;山脉下面堆积着鼠灰色的云朵,形成一片云海。而且,这浮雕性的山脉直至山脚,都一律承受着玫瑰红丛云的映射,飘溢着馨香。透想象着山脚下出现一片幻想的国土,那里住着散散落落的人家,盛开着玫瑰色的花朵。
自己就是从那里来的,透想。他来自幻想的国土,来自黎明的天空时时从墙缝里闪现的那片国土。
“那天晚上,您咳嗽得很精彩啊,看来感冒还没有彻底治好。整个晚上都在发出古怪的咳嗽声。我一边听着从晦暗的邻床发出的老年性干咳,一边爱抚那位姑娘大理石般的肌肤,当时那种美妙的心情简直无可形容。较之任何音乐,这种精彩的伴奏,使我犹如躺在豪华的墓穴里,正干着那种事儿呢。”
“你听到骷髅般的干咳,对吧?”
“是的,我正处在生与死之间,充当媒介呢。您能说您不感到快活吗?”
本多半道上按捺不住,起身摸了摸少女的脚,庆子暗暗嘲笑的正是这件事。
每张牌桌早已传来玩牌时特有的“桌上喷泉”似的笑声、叹息,以及突如其来的惊愕的叫喊。在这肆无忌惮的领域里,老人们的窃笑、不安、恐怖和猜疑一律获得允许。宛若动物园发情的夜晚,所有的兽槛和禽舍,都徒然回荡着种种呼唤和狂笑。
梦是欢愉的,充满光彩,较之人生远远洋溢着生命的喜悦。渐渐地,幼年的梦和少年的梦越来越多了。年轻时,母亲在一个雪日为自己做好热乎乎的油饼,他在梦里回忆着油饼的香味。
为何会一个劲儿想起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呢?细想想,半个世纪以来,这些回忆数百次萦绕于脑际,正因为是些毫无意义的小事,所以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是何等深沉的力量促使他想起这些来的呢?
反复改建过的这座宅邸,古老的餐厅已不复存在。说起来,那时本多是学习院中等科五年级学生。或许那是星期六放学回家的日子,他和同学两人到住在校内公共宿舍的一位老师家里接受辅导,没有带伞,冒着纷纷扬扬的大雪,空着肚子跑回家那天的事吧。
本多总是从二道门进家,先在庭院里转一圈儿,看看积雪。松树的防雪帘上白雪斑驳,石灯笼也戴上了棉帽子。他的鞋底咯吱咯吱踏过院里的积雪,透过餐厅的赏雪障子,远远瞥见餐厅内飘动着母亲身上和服的衣角,心里好一阵激动。
“哎呀,回来啦,肚子饿坏了吧?掸掸雪再进来。”
出来迎接的母亲冷缩缩地掩掩衣襟说道。本多脱掉外套,身子滑进被炉。母亲带着若有所思的眼神,把长火钵的火吹得旺起来。她一边拢拢鬓角,免得被火燎着,一边趁着吹气的间歇说道:
“稍等会儿,妈给你做点儿好吃的。”
母亲随即在火钵上放了一只小平底锅,用报纸沾着油到处浸了一遍。这之前,母亲早就准备好了,等儿子回家做热油饼给他吃。这时她把泛着白色气泡的油饼乳液,巧妙地瞄着圈儿浇在滚开的沸油上。
本多每次在梦中想起的,就是当时吃过的那种难忘的热油饼的美味——冒着大雪回家,焐着被炉吃的蜜糖伴黄油的美味。除此之外,这一辈子本多再也不记得吃过那样的美味了。
可是,这种芝麻大的小事,为何会成为梦的酵母贯穿一生呢?那个下雪的午后,平素很严厉的母亲突然变得和悦起来,也使得热油饼更加香甜可口了。而且,此种回忆整体上萦绕着一种莫名的哀愁。那吹着炭火的母亲的侧影;因为崇尚节俭的家风决不允许白天点灯,虽然有雪光反射依旧晦暗不明的餐厅;母亲每当吹一口气,火光就照亮她的面孔,继续吹气时那爬上面颊的若明若暗的阴影……这一切在少年的眼里,会产生怎样的心情呢?还有,母亲心里似乎藏着不为儿子所知的、一生未曾言明的忧闷。那种忧闷抑或潜隐于当时母亲一心一意的举措和难得一见的温情之中吧?通过热乎乎油饼的一股甜香,通过少年天真的味觉,通过爱的温馨,突然变得透明可视了,不是吗?只有这么去想,才能说清楚萦绕于梦中的哀愁究竟是什么。
尽管如此,自那天起已经六十年了,真是瞬息而过啊!一种感觉在胸中涌起,随之忘记自己已经年老,真想一头扑进母亲温暖的怀抱哭诉衷肠哩。
贯穿六十年的某种启示,通过雪天里热油饼的味道告诉本多,人生无法从认识上获取任何东西,但却借助邈远的瞬间感觉的喜悦,宛若夜间旷野上一星明亮的篝火,击退万斛黑暗。至少在燃烧期间,照亮生命的暗角!
真是瞬息而过啊!十六岁的本多和七十六岁的本多之间,未曾感觉发生过任何事情。这仅是弹指一挥,就像玩跳房子游戏的孩子,跨越一条小水沟。
此去经年,那座春雪斑驳的月修寺本身,连同对聪子的忆念,在本多胸中越来越远了。所谓远并非指心境,宛若喜马拉雅雪山顶上的古寺,越是热切向往,越是梦寐以求,越是感到月修寺至今依然位于白雪覆盖的山巅,其优美化作峻严,其柔和变为佛威。那渺远难以寻觅的寺院,那位于世界终极之终极的月下伽蓝,那里镶嵌着聪子身着紫色袈裟的美丽身影,日渐衰老,日渐小巧。仿佛住在思考之极、认识之极,那座寺院放散着寒冷之光。本多明白,现在既有飞机,又有新干线,只要很短时间就能到达。明白归明白,那座寺院只是寻常人踏访的寺院,不是他本多要去的寺院。那只不过是从他认识的黑暗世界终极之处的裂缝里,漏泄下来的一缕月光般的寺院。
如果聪子确实住在那里,那么就等于说,聪子不朽,必将永远住在那里。假若本多因为认识而获得不朽,那么从地狱里所仰望的聪子,将保有无限大的距离。一旦相会,聪子必将会识破本多的地狱。还有,本多那个充满不如意和恐怖的认识的地狱,其不朽和聪子天上的不朽,总有一天会相互对视,共同保持均衡。要是那样,眼下也不必急于相会,三百年后,即使千年之后,一旦想见面,随时都能见面,不是吗?
不论如何磨砺知识,庆子的眼睛还是看不到日本自身根深蒂固的黑暗。那黑暗曾使饭沼勋热血沸腾,并化为那种幽暗热血的源头。不过,庆子一概和这些无缘。本多调侃庆子的日本文化是冷冻食品。
其一,纯净的衣服沾染污垢;其二,头上华彩往昔繁盛,如今衰萎;其三,两腋窝流汗;其四,身体发散可厌之臭气;其五,不愿安住于本座。
还有五六分钟就到达静冈了。本多猛然想起五衰之一的“不乐本位”,立即泛起一个迂执的念头:从来都不懂得乐其本位的自己,之所以没有死,是因为自己不是天人的缘故吧?
……
本多想到,自己死时这些大楼全都不会存在了,不由感到一种复仇的愉快。他回味着那瞬间的感觉。他轻而易举就能彻底摧垮这个世界,使之归于无。自己一旦死去,确实就能达到这一目的。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老人,依旧保有“死”这一无与伦比的破坏力,使他有些洋洋自得。本多一点儿也不害怕五衰。
他们的争吵引来一群看热闹的人,本多只得让步了。摄影师扛着带有三脚架的摄影机跑来了。摄影机上蒙着红里子黑色天鹅绒布。一旦躲开众人视线,走到画板后头,脸孔自然从洞穴里闪露出来。大伙儿都笑了,小个子秃头摄影师也笑了。本多暗想,次郎长要是也笑,那就太不像话了。但他还是忍不住笑了。照完一张,庆子硬拉着本多穿着西服的胳膊肘儿,同自己交换了个位置,次郎长的脸变成女人的脸,小蝶的脸变成男人的脸。周围的群众简直都笑瘫了。本多有着从窥探孔反复偷窥的历史,如今的窥视成了众人的笑柄。他仿佛登上断头台,沉醉于无限的感兴之中。
……
本多将一张严肃的面孔,插入小蝶那张低矮的脸孔洞穴里。他弓着腰,撅着屁股,那副姿势同在二冈书斋内偷窥时一模一样。
如此玩笑般的屈辱的底层,在某一瞬间发生了微妙的移位。本多成为人们的笑料,由此确认“窥视”关联着自己的世界。此刻,看热闹的人们的世界变质了。从自己一方窥视,对方变成了一幅画。
背景有海。海滩盘曲着一棵巨松,树干缠绕着稻草绳的就是羽衣松。松树周围是向这里缓缓升起的沙坡。到处分布着众多的游人。阴霾的天空下,五彩缤纷的衣饰也显得黯然无光,逆风而立的头发仿佛使他们变成一个个掉落下来的干枯的松毬儿。有的地方一群人聚在一起;有的地方是一对对男女分组而坐。人人都被压抑在巨大的白眼皮般的天空下。前景是一列人墙,谁也不许笑,大家都呆呆地望着这边。
本多和少年四目对视。此刻本多直接感觉到,少年心中有一个和自己机构完全相同的齿轮,以同样冰冷的微动和无比准确的同一种速度在旋转。不论多么小的零件,都和本多的一模一样。那种机构同样缺乏完整的目的,仿佛对着万里无云的虚空徒然发散着什么。面容和年龄迥然各异,但硬度和透明度分毫不差。这位少年内心的精密度,同本多那种害怕为他人破坏而藏于深部的精密毫无二致。刹那间,本多透过眼睛观察到少年内部磨砺出的荒凉无人的工厂。那正是本多自我意识的雏形。这座工厂拼命地生产,却找不到消费者,又只能拼命地废弃。清洁得令人生厌,湿度和温度都经过严格的调整,天天发出拖锦曳缎般的细微响声……少年纵然有着同一种机构,但和本多不一样,他完全误解了这个机构。或许是因为年龄的关系吧。本多的工厂因人员的完全阙如而更加人性化;而少年如果坚持不考虑工厂的人性化,那也无可厚非。总之,本多看透了少年,而少年无法看透本多,这么一想,本多内心一片安然。年轻时,有时感到挺带有抒情意味的,也曾经将内部这个机构看作是最丑恶的机构。其实,那是一个青年对于自身目测的错误,无疑是把肉体的美丑和内部机构的美丑混为一谈了。
如今,虽然孤零零站立于一派白色的塑料大棚草莓田中央,但自己却和大海几乎保有着性的缘分。日日夜夜,深受海、船、港三者的约束,观望和凝视,甚至变成这座小屋纯粹的疯狂。那监视,那白色,那一切由你,那不稳定,那孤立本身,全都指的是船。在这里呆久了,使人如醉如痴。
这双手是自我意识的高贵的手,指尖儿含着几分不逊和倦怠,是自觉认为只能驯服于超越之物的手。所以,这双手不打算接触尘世的物象,仅仅摆出一副用于虚空的架势而已。它不像祈祷者谦虚的手,而是志在爱抚无形之物的手。假如有单单用于爱抚宇宙的手,那么就是手淫者的手。
通过这一生,自我意识就是本多的邪恶。这种自我意识决不懂得爱,不必亲自下手就能大量杀人,书写漂亮的悼词,借他人之死而愉悦自身。一边将世界引向灭亡,一边求得独自生存下去。然而这期间,有时也会沐浴在窗外射进的一缕阳光之中。那是印度。那是他觉悟到恶、瞬间里欲从恶中遁逃出来时遇见的印度。正是这个印度教导了他,自己曾经痛心疾首加以否定的世界,凭借道德的要求必须继续存在下去。正是这个印度,包含着自己决然无法到达的那种邈远的光明与薰香。
一旦知道了那种秘密,什么杀人、自杀、强奸和支票欺诈,也就变得无所谓了。因为那是一套巨大的宽松的法则。做过审判官的您,居然懂得这种法则,真是极大的讽刺。这种宽松的法则正像一个比天空还要广大的圆环,假如有朝一日发现自己被包裹在其中,其他各种各样的法则就都算不得什么了,不是吗?您早已看透了,我们都是被放牧的一群野兽。这群野兽,懵懵懂懂,互相姑息着,互相制约着。”
“人的美貌,无论肉体还是精神,凡是属于美的,只产生于无知和迷蒙,不是吗?一旦有知就不许再是美的。同样是无知和迷蒙,不具有隐蔽作用的精神,同具有隐蔽作用的光辉的肉体,两者是无法比拟的。对于一个人来说,只有肉体美才是真正的美。”
指不定那位少年从一开始就是个出现在本多眼前的精巧的赝品。
——绢江走后,透总是回味不尽。
纵使她面目可憎,人一旦不在,美又有何不同呢?他们的会话一切都以绢江的美为前提,因为那种美本身并不存在,所以如今绢江退场,依然薰香萦绕。
……美在远方哭泣,透有时想。多半是在水平线稍远之处。
美,如嘹唳的鹤鸣,声音回荡天地,旋即消泯。纵然有时蓄积于人的肉体,也只是瞬间即逝。而绢江却凭借“丑陋”这根绳索,刹那间将这只鹤拴牢,而且不断用自我意识的食饵,永远将它饲育。
透将镜头稍稍下移,注视着水线上的波浪。
波涛碎了,水花如沉渣泛起向后滑落,刚才还是三角形暗绿的堆积,一下子改变了形状乱糟糟的充满“白色的不安”,向上耸起,向上膨胀。看来,大海疯狂了。
波浪高高耸立时,一方面可以看到波裾细碎的低浪;另一方面,高高的波腹刹那间泛起散乱的白色泡沫,发出哭诉无门的悲鸣,随之掀起无数的气泡,形成一道厚厚的锐利而明滑的、布满裂纹的玻璃墙。当波涛上升达于极限,银白的刘海儿一起美丽地向下低垂,再低垂,露出整然有序的青色的颈项。那颈项上漉满细密的白筋,眼看着变得洁白一色,如斩掉的头颅跌落地面,四散而去。
泡沫扩散着退去。黑色的沙地上,众多细小的泡沫,如沙蚕般排着队,一齐跑回大海。
犹如比赛结束后选手们脊背上急速消退的汗水,白色的泡沫顺着黑色沙石的间隙流去。
宛若一枚青石板般无量的海水,到达水线时碎了。同时又呈现着何等纤细的变化啊!千千万万纷乱细微的浪头,以及粉碎的白色飞沫,表现出海蚕般的性质,痛苦地吐露着无数的细丝。内部蕴含着白色而纤细的性质,同时又用力压伏,这是何等微妙的邪恶啊!
四时四十分。
天顶上展现一片碧空。犹如在图书馆美术全集上偶然看到的枫丹白露派天棚画上的蓝天。那是一片刻意制作的吝啬的蓝天,矫揉造作的云彩,伴随着抒情的装饰。这片蓝天决不是夏日的天空。天上被甘美的伪善遮蔽了。
望远镜的镜头已经离开水线,转向天顶、水平线和广阔的海面。
那时,刹那间镜头里出现一滴白色的飞沫,几乎高及天际。如此蓦然高高腾起的一滴浪花,究竟瞄准了什么目标呢?那至高无比的断片,因何而被选中的呢?怎么就该是它那一滴?
自然由整体变成断片,又由断片变成整体,不断循环往复。当它采取断片的形式时,显得虚幻而清冽;与此相比,整体的自然常常是烦躁而阴郁的。
邪恶是否属于整体的自然?
还是属于断片的自然?
四十四十五分。空阔无垠,没有任何船影。
海滩上一片冷清,没有人游泳,只有两三个钓客。望不到一艘船的海面,已经尽量远离了献身。如今,骏河湾既无一丝爱,也无一丝陶醉,完全沉睡于时间之中。这种怠惰这种无伤的完整性,不久总得有切割的船只行驶,就像闪着白光的剃刀刀刃欻然滑向这里。船就是切向这种完整性的清凉的污蔑的凶器,只是为了划出一道伤口,才在大海紧绷的薄皮上奔跑。但它始终不能给以重创。
“大忠丸”船影,紧接着由此地驶出的“兴玉丸”之后,模模糊糊浮泛于玫瑰红的洋面上。这是一种可谓从梦中渗出日常影像、从观念中渗出现实……的异样的瞬间。在这一瞬间里,诗被实体化、心象被客观化了。看似无意味,看似像凶兆,一旦稍有改变存乎于心,心就被攫取,产生一种务必将此带向人世的紧迫力量。它终于存在世上了。或许,“大忠丸”来自透的内心吧?起初似一根羽毛倏忽掠过心头的船影,变成了一艘四千吨的艨艟巨舰。不过,这也是世界任何地方不断发生的事情。
透没有到过那家旅馆,他对豪华的人世豪华的生活全然无知。道理与财富不相一致之类的现象,他虽说比谁都了然于心,但对于企图使这个世界走向逻辑化的尝试一向不关心。所以,革命是他人的工作。对于透来说,没有比“平等”这一概念更使他无法忍耐的了。
在这个一无依靠的人世,这位少年构筑了一座小小的冰城。这座冰城同人们引火烧身的出世欲、野心、金钱欲以及恋爱等没有任何关系。他一向讨厌拿自己同别人相比,所以没有嫉妒和羡望。他一开始就断绝同人世的和解之路,因而也就与人无争。他委实像一只无害、亲切而可爱的小白兔……至于失去工作,对他来说只是个很小的问题。
只要将世间认识的错误看成是不言自明的前提,那么不管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认为别人对自己的善意或恶意一概基于误解,这种考虑问题的方法,具有怀疑主义导致的自我否定,也有盲目的自尊。
事实上,有时他对着镜头,仔细审视自己浮现出的微笑,因射到镜面上的光线时强时弱,他感到很像少女的微笑。仿佛有一位远方异国的少女,言语不通,只有这微笑才是同别人交流的惟一渠道吧?自己的微笑并不像女人的微笑啊。然而,这种既不是媚态也不是羞涩的微笑,好比是在犹豫和决断之间最微妙的窝巢里待机的鸟儿,为对方设置了如下的危难:就像走在黑夜和早晨交替的薄明中,分不出泛白的道路和河川的界限,踏错一步就要落水。这到底不是男子汉的微笑!透有时想,这种微笑既不是受之于父亲也不是受之于母亲,而是幼时在哪里继承一位素昧平生的少女的微笑吧?
年老之后,自我意识终于归结为时间的意识了。本多的耳朵能分辨出白蚁啃噬骨头的声音了。人们在多么淡泊的生的意识中,一分一分,一秒一秒,消磨着一去不复返的时光啊!年老之后,他才明白这一滴滴之中有浓度,甚至能使人酩酊。美丽的时光的滴沥,就像珍贵的葡萄酒,一滴滴都极有浓度……而且,时光的流逝就像血液一样失去。所有的老人都将干巴巴枯竭而死。在那个光辉的时代,本人完全没有意识的时候,丰富的血液,丰富的酩酊,奔涌而出。但那个时代没有及时留住。他们懈怠了,如今遭到了报应。
“啊,肉体永恒的美!只有这才是人们留住时间的特权。眼下,来到留住时间的绝顶跟前,肉体美丽的绝顶出现了。
“准确预感到白雪覆盖的绝顶,身处其间的人的肉体,澄明而美丽,带着不祥的纯粹,侮辱的凉意。那时,人的美和羚羊的美通体一致:高贵地立起的角,暗含拒绝的温润而优柔的眼神,白斑点点的流丽的前肢,微微翘起的前蹄,头顶上飘着的山巅的彩云,充满诀别的矜持。
“那些留在地上的人,继续呆在时光奔流不息的场所的人,即便向他们扬扬手,对我来说也是不适宜的。我要是突然在街头扬起诀别的手,弄不好出租车会停下来。
“说不定我不能留住时光,而只会继续叫出租车停住。我凭着坚定的意志,将自己弄到另一个地点,同样是一个时光奔流不息的场所。为了搬运自己,我只能这样做。既没有诗情,也没有幸福。
“……既没有诗情,也没有幸福!这才是至关紧要的啊!我知道,生存的秘诀只能在这里。
因为,在日本所谓‘有教养’,指的就是亲身体验过西洋的那套生活方式。所谓纯然的日本人,要么是下等阶级,要么是危险人物。今后的日本,这两种人会越来越少。日本纯粹的毒素越来越稀薄,对于全世界所有的国家来说,日本将是一道越来越合口的美味佳肴。”
……
“边吃边适当交谈。说话应使人听起来心情舒畅。边吃东西边说话,食物会打嘴里喷出来。趁着别人说话的当儿,你就应该抓紧寻机会咀嚼。现在父亲对你问话,你可要好好回答……对啦,今晚,从现在开始,你不要把父亲当成父亲,只把他看作世上的伟人。你在他面前将受到极大的关爱,获得各种教益。我们两个一起演戏,好吗?你很用功,三个家庭教师对你都很佩服,可是你丝毫不打算交朋友。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不喜欢交什么朋友。”
“瞧,这样回答不行。光是这么说,人家就会以为你太古怪,看不起世人。想想看,应该怎么回答好呢?”
“……”
“光用功,没有常识,那怎么行啊。应当尽可能快活地回答:‘眼下学习第一,没有时间交朋友。等升上高中,自然就会有朋友了。’你再说一遍。”
“眼下学习第一,没有时间交朋友。等升上高中,自然就会有朋友了。”
“对对,就这副口吻……这样一来……接着,话题突然转到美术上。意大利美术中,你喜欢什么?”
“……”
“意大利美术中,你喜欢什么?”
“曼塔那。”
“一个毛孩子喜欢什么曼塔那,真是荒唐。或许人家连名字都没听说过哩。这种回答,只能给人不愉快的印象,以为你是个不懂装懂的小才子。你看这样回答怎么样。‘文艺复兴时代,真是太棒啦!’说说看。”
“文艺复兴时代真是太棒啦!”
“就这样。这种回答给对方一种优越感和怜悯心,使他觉得你很可爱。接着,他会利用你给他的机会,对你做一番一知半解的长篇论述。他说的内容即使全都是错的,或者即便正确的部分也早已为你所知晓,而你都必须带着好奇和尊敬的目光认真倾听。世界所要求于年轻人的,无非是做一个老实巴交容易上当受骗的听众罢了,其他什么也没有。只要能使对方口若悬河,就是你的胜利。这一点一刻也不能忘记。
“社会决不要求年轻人富有才智,同时,一旦遇到一个过于保持均衡的青年,又会从头到脚产生怀疑。你应该具有一种讨得前辈欢心的无害的偏执,摆弄机器啦,打棒球啦,吹小号啦,尽量寻求一些稳妥而抽象,同精神无缘,同政治无缘,而且又不太花钱的娱乐。一旦发现这些,前辈们就会明白你的剩余能量发散到哪里,也就安心了。关于这些,哪怕你有点儿不知天高地厚也无关大局。
“一旦考入高中,可以搞点儿不影响学习的体育运动,而且是显而易见有益于健康的活动。提起运动员的好处是,容易被人看成傻瓜一个。当今的日本,人们对美德的要求,只限于:对政治盲从,对长辈忠诚。
“你应该一方面在学校里以最优异的成绩毕业;一方面应如鼓风的船帆一般,孕育令人放心的愚蠢的美德。
“关于金钱,等升入高中之后再教你。眼下,你已经有了堂堂正正的身份,用不着考虑钱的事。”
别人为自己描画的形象都很自由。他的自由本来就是属于他人的。说实在的,属于自己的东西只有侮辱。
透胡乱转动把手一个劲儿加速,他就喜欢那种一无所见、毫无所感的境界。世界随即变成雾气萦绕的土星的环。
转动好容易静止下来。惯性使得椅箱如水面的浮标缓缓漂动,这时透想站起来,但一阵眩晕,随即又坐下了。古泽从恍惚还在转动的地面上走来,笑着问道:
“怎么样?”
透只是笑着,他没有站起身来。刚才还在旋转不止、视野模糊的世界,现在又恢复了常态,将其破败的裂纹,剥落的宣传画,以及犹如巨大的红色电热器般的可口可乐广告电光板的背面,毫无顾忌地一起排列在那儿。他一下子适应不过来。
朝阳映照着充满叛逆和告密的闪闪放光的糖罐儿,以及同时向那里伸手的同谋犯的感情。……这就是将透作为养子之后,最初自然产生的父子感情的萌芽。本多想到这里,未免有些黯然神伤。
任何人都不会伤及自身,他们所具有的这种自负,恐怕就是紧紧将两人连接在一起的最坚固的纽带。
透为百子解头发费了好长时间。本多立即明白了,透是故意将头发越来杂乱地绕在树枝上的。本多害怕那种微妙的过分的做法。百子态度安然,她拖着头发正要走开,又被树枝猛地扽回来,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透摆出一副架势,装着越是着急头发越是解不开。他像赶车人再次跨上下面的枝条。百子站在原地拖着长发缰绳稍稍离开些,她背对着透,双手掩面啼哭。
这一切对于隔着广阔的庭园、站在三楼窗内一直盯着的人说,犹如希腊的壶绘,仅仅是一帧小小的恬静的影像。浩大的是向海面倾泻而去的云间的阳光。打午后起,有好几次边出太阳边下雨。余下的云层向海湾表面抛洒着高贵的散光。这光线照耀着树木以及海湾岛屿上的山峦,在那致密又致密的纤细而坚硬的底线上施以重彩,明晰地令人恐怖。
“他们爱上了呀。”
栲子反复嘀咕着。本多的心脏剧烈跳动,仿佛那迂执的心跳达于极点,三人所眺望的港湾海景上空,升起一道鲜艳的彩虹。
我似乎明白,我一旦降生到这个世上,“我”的存在本身就是悖乎情理的。我不是背负着阙如而出生。我是作为这个世上几乎不存在的完美的“全人”的底片而生。但是,这个世界却充满了“非全人”的正片。假如有人亲手为我显影洗相,对他们来说,那是不得了的事,从而会产生对我的恐怖。
对我来说,最感可笑的是,这个世界始终板着面孔教训我,“要按照自己的真实而生存”。这本来是不可能的事。如果我要忠实地加以实行,我就得立即死去。为什么呢?因为我只能使自己悖理的存在同其他人统一起来。
总之,我的人生一切都是义务。就像新来的呆头呆脑的水手。对我来说,不是义务的,只有晕船,也就是呕吐。世上所有称为爱的东西,在我看来都是呕吐。
——写到这里,我已经没有勇气再继续说下去了。因为从外观上看,我的保守态度与随处可见的十几岁的少年们无意识的保守态度没有任何不同。而且,不管用心多么恶劣,百子都毫无觉察。因此,我便随感情而动,这样就必然变得真率起来。我一旦变得真率,我的存在本身那种不合逻辑的矛盾就会显露出来,正如退潮时露出丑陋的海滩。然而,最麻烦的是海水尚未退尽的低潮时期。因为在水位降低的某一阶段,要通过这样一点:我的焦躁变得和其他少年的焦躁完全同属一种性质,掠过我额头的悲哀也和同龄少年们的悲哀完全同属一个种类。我在这一点上要是被百子抓住,那就糟了。
我成了一名人类的专家,就像昆虫学者成为南美甲虫的专家一样。
受到神的恩惠而出生的人,有义务壮丽地死去,以免损害神恩惠的果实。
我的人生全都是义务,惟独缺少壮丽的死的义务。因为,我从来不记得受过神的恩惠。
百子担心地注视着我,犹如看着一只急剧失去食欲的家禽。她染上一种低俗的思想,认为幸福就像把巨大的法国面包全都分赠予人。因而她无法理解这样一条数学法则:在这个世界上,每有一种幸福,同时必然伴有一种与此相应的不幸。
我这不是欺负,不容许他人自我满足,就是我的关怀。我时常切身感到,自己不正是一个讲求道德的动物吗?
我发觉我的沉默终于给百子带来了威胁。而且,她绝对抓不住我心情不快的缘由,这是确定无疑的。我一旦尝试着使自己带些感情之类的东西,反而助长了别人对我神秘莫测的看法,真是滑稽透顶。只要不带感情,人类不论如何都能相互取得联系。
我才是不折不扣的例外,当有人以例外自夸,我就忍受不住,立即给以反击。我真不明白,瞧她那颗凡庸的心,怎好坚持说自己是例外呢?
夕阳辉耀的森林里,秋蝉哀鸣,鸟雀欢噪。国营电车的高架线上隆隆轰响。一根低低地伸向沼泽表面的树枝上挂着蛛网,上面吊着一片黄叶。叶子稍稍旋转一下,映在叶面的阳光就神圣地闪耀一次,宛如悬在半空里的一扇小小旋转门。
我默不作声地盯着那片黄叶。每当那被夕阳染成金黄的小小旋转门转动一次,我都凝神谛视,很想看看对面打开的是个怎样的世界。由于风繁忙地进出,那扇急剧旋转的小门,抑或能使我从门缝里或墙隙间,窥见我所不知道的微小城镇上繁华的景致,还有那浮泛于空中的微小都市里光芒闪烁的道路。……
于是,站在桥上的我们,面向着长满小竹子的圆形假山——小庐山,以及笼罩在后面幽深树林上的落日最后鲜丽的余晖所织造的光的大网。我自己好比是拼命挣脱网眼儿的最后一条鱼,耐不住令人目眩的苛烈的光明,极力反抗。
我说不定做着死后的梦。我梦见我和百子两个是身穿淡色毛衣的高中同学,我们并肩站立在桥上,仿佛感到裹挟着死亡的时光,突然从头顶上一掠而过。“情死”这一概念的性爱的芳醇倏忽闪现在心间。我本来就不是个祈求救赎的人,即便救赎降临我的头上,那也只能是意识断绝之后。当悟性在如此光辉的夕阳里渐渐腐烂的时候,那是多么令人高兴啊!
那时我才知道,快乐这东西本来就具有理性的性质。
就是说,只有当产生某种疏离、产生快感和意识的交融,以及产生计谋和智慧的时候,快乐才会真正到来。犹如女人清晰地俯视着自己的乳房,自己快乐的形态明显外现出来。即便如此,我的快乐的外形依然荆棘丛生。……
经过历练方可达到高潮的境界,原来潜隐于开头极其淡薄而短暂的满足之中。懂得这一点,对于骄矜的我来说,实在是很扫兴的事。最先到来的决非冲动的精髓,而是久已铸成的观念的精髓。尔后对于快乐的理性的操作,究竟更偏重于哪一方呢?观念的徐徐(或急遽)崩溃,随之用于建起一座小型水库,再利用其电力,一点点使冲动强化起来吗?这么说来,我们沿着理智的路径走向动物世界是无限遥远的。
我发生了雪崩。
雪尽管安安稳稳覆盖着我的危险的断面,依然令我感到厌烦。
然而,什么自我破坏,什么毁灭皆同我无缘。这场雪崩从我身上滑落下来,冲垮房舍,伤害人命,使得人们发出地狱般的惨叫,然而,它却是冬空轻轻带来罩在我身上的,同我的本质没有任何关联。不过,雪崩的瞬间,雪的温柔和我的断崖的苛酷相互交替。带来灾难的是雪,不是我;是温柔,不是苛酷。
雪中积聚着微光,降雪的天空一派黯淡。地上的雪光映照出的不是一天里的某时某刻,而是一种奇妙的特别的时间。
细思之,社会只对某些牺牲付出代价。生命与存在感牺牲得越大,就越能获取丰富的才智。
这些都和构图极为复杂的荷兰派的静物画十分相似。在大海阴郁的光线里,各种物象满含忧愁,仿佛都在午睡,遂将那徘徊船上的长久倦怠的时光,以及那不让陆地人见到的船的耻部,都在这小睡中展露无遗了。
透回忆起假日独自去参观的清水港的景象。每一次,仿佛自己心中有某种东西经常被掏了出来。他接触整个海港从无限广阔胸膛里涌出的叹息,还有那钢铁引擎的不绝的轰鸣,以及响彻耳畔的人的叫喊,同时品尝到压迫和解放两种不同的滋味,充满了快活的空虚。目下同样如此。但身边的父亲是个累赘。
眼前是敞着门的船舱入口,一条覆盖着亚麻油毡布走廊通向这里,破烂不堪的毡布泛着灰蒙蒙的光亮。走廊转弯的地方有座通向楼下的阶梯,可以窥见旁边的铁栏杆。这不见一个人影的短小的走廊,暗示着凝缩在人们生活中的一种常态,即不论多么遥远的航海之路,都决不会从人的身边脱离。在这白色的果敢航行的巨轮之中,只有这里代表着人人家里都有的凄清而黯淡的午后走廊的一角。家里没有多少人,只有老人和儿童,显得空阔,寂寥。
他洞悉一切,凭借浸满毒汁的甘美而静谧的爱,一面预见着透的死,一面忍耐透的残暴。这其中,不能说没有什么快乐。在他看到的时光的前头,透的暴虐就像蜉蝣的羽翼,看上去可爱而透明。人是不会爱比自己生命长久的家畜的。可爱的条件在于生命之短促。
透很窝火,他不屑催促庆子快点开口,只顾埋头进食。想到使用刀叉的规矩也是本多认真加以指导的成果,不由感到愤愤难平。如此的训练似乎是故意开他的玩笑,是为了时时提醒他不要忘记自己的卑贱。而他在遇见庆子和本多之前,是从未意识到这一点的。
“将你收为养子一举,是想打破那种不合道理的‘神之子’的骄矜,对你施以世间平常的教养和幸福的定义,使你转变为普普通通的凡庸的青年,从而救赎你。你不承认和我们具有相同的出发点,其证据就是那三颗黑痣。他千方百计要救你,又不便对你讲清真相,遂把你收为养子,他这样做,明显出于他对你的情爱。只不过这是对于人性过于稔熟的人的一份情爱罢了。”
透对于刚才听到的那些荒唐无稽的故事是信还是不信,这且不谈;可是庆子说什么这事儿同自己的关系毫无意义,这就暗示着庆子对透存在的理由根本不放在眼里。庆子具有一种能力,她可以将别人一律看作虫豸。这正是庆子始终如一作为一个乐天派的本质。
“你要牢牢记住我的嘱咐。你的所见、所知、所感,只限于三十倍率望远镜小小圆孔内的范围。你把那一点儿空间当成整个世界,所以你一直沉浸在幸福之中。”
……
“松枝清显为意想不到的情缘所困扰,饭沼勋为使命所虏获,金茜为肉体所劫持,那么你究竟被什么东西所擒呢?不就是被毫无根据判定自己与众不同的意识所攫取吗?
……
“你自以为已经将世界看穿。但引诱像你这样的小孩子,只能是即将死去的‘看破红尘’者。将一个自高自大的‘无所不知’者引诱出来,只能是技高一筹的同行。别人决不会来叩你的门。所以,你可以过上一生都无人登门的日子。即便如此,结果是一样的。因为,你谈不上有什么命运。也谈不上什么美丽的死亡。你不可能像清显、勋和金茜那样。你只能做个不光明的财产继承人。……今天招你来,就是为了让你刻骨铭心地彻底明白这一点。”
“那个孩子的自尊心比别人要强上一倍,大概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天才而寻死的吧。”
本多至今才意识到,活着即为衰老,衰老即为活着。这对同义词互相不断诽谤对方,这是错误的。本多感到,误落尘网八十年间,不论多么欢乐的时刻,总觉得有某种不如意搅和其中。老后才体悟到这种不如意的本质是什么。
这种不如意出现于人的意志这一侧或哪一侧,同时飘荡起不透明的雾霭。这是人意志本身释放的护身的雾霭。因为意志本身总是害怕活着与衰老是同义词这一苛酷的命题,才放出这样的雾霭。历史明白这一点。历史于人类的创造物之间,是最具非人性的产物。它总括全人类的意志,集中到自己手边,从一端开始,逐一吞噬。犹如那位加尔各答的伽梨女神,满口鲜血淋漓。
肉体异样的脱落较之理智更有效;内脏的钝痛较之理性更有效;食欲不振较之分析能力更有效。清澄的理智所见到的世界,像是一座精致的建筑物,只要在背上增添一个来历不明的痛点,眼看着廊柱和穹隆就要产生裂隙,信以为真的坚固的石料,也变成轻柔的软木,本该十分坚固的形态,也变成一堆堆不定型的黏液质。
本多人生中最大的逸脱就是未能通过肉体走上这条晦暗而逼仄的道路,这条路通达圣灵之境。不用说,这条路也是只许极少数人拥有的特权。
通过伏见、山城一带地方。看到写有“至奈良二十七公里”的路标。华光易逝。本多每当看到这样的路标,便想起“黄泉路上里程碑”这句话。他想,再次回到这条路上来实在是荒唐之极。一座座树立路边的标识,为本多指明前进的路途。……“至奈良二十三公里”。死亡一公里一公里地接近。他悄悄打开车窗,放出些冷气。蝉鸣嘒嘒,不绝于耳。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烈日照耀之下,发出阵阵萧条的响声。
……
想着想着,本多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又转到事物的背后去了。如此的视点本为他离开饭店时自己所禁止。假如照此想下去,眼前的现象世界就有崩溃的危险,宛若本多只需一瞥,就会使河堤洞穿而塌陷。……无论如何,都要稍稍忍耐些,再忍耐些。如此易碎的玻璃雕花般纤细的世界,还是小心翼翼捧在自己手里,备加呵护一番才是。……
在第几棵树荫下可以休息呢?本多问自己,问拐杖。第四棵树荫悄悄引诱着他,那里正当车上人看不见的拐弯之处。本多走到那里身子仿佛散了架,一屁股坐在路旁的栗树根上。
“打从开天辟地时起,就决定我今天要在这棵树下休息。”
本多怀着极度的现实感如此思索着。
走路时全忘了,一旦休息又鲜烈记起,那是汗水和蝉鸣。杖头抵在额头上,额头被杖头镶银的手柄硌得生疼,他用这种疼痛抵消胃和背的刺疼。
医生说胰脏长瘤,而且微笑着告诉他是良性肿瘤。微笑,良性。要是将一线希望寄托于此,那么他的八十一年人生的骄矜就将化为乌有。本多不是没有想到,回东京后可以拒绝动手术。但即使拒绝,医生也会立即想办法动员“亲友们”强迫他就范。这是不言自明的事。自己已经落入圈套。一旦落入“生为人”这一圈套,那么前途就不可能有更大的圈套等着。本多改变主意,一切都乐呵呵地包容下来,装出一副满怀希望的样子,即便是印度用作牺牲的小山羊,砍去脑袋之后还能踢蹬老半天哩!
门迹隔着桌子坐在他的眼前,她一如既往,依旧保有秀丽的鼻官和清炯的大眼睛。她虽然和从前的聪子大不一样,但一眼还能认得出来。六十年光阴瞬息即逝,自豆蔻年华至老迈色衰,聪子将浮世所带给人们的辛酸悉数豁免了。犹如院中渡过小桥姗姗而来的女子,由树荫走向太阳,容颜因光线变化若明若暗。如果说那时青春的娇媚好似花前月下的丽姿;那么,如今垂暮之年的优雅便是光天化日里的玉容。本多想起今天离开饭店时,那些京都女子的容颜,随着阳伞光影离合,凭借那种明暗变化,便可测知她们各自的美质。
本多所阅历的这六十年,对于聪子来说,难道仅仅是明暗相映的庭院中跨桥而来的那一瞬间吗?
她一路走去,不是向着老衰,而是向着净化。她依旧冰清玉洁,美目流盼,古貌古心,通体澄明。聪子就像一枚结晶的美玉,半透明,半冷彻,坚硬而浑圆。她口唇莹润,虽密布皱纹,但一根根洗尽铅华,清纯,亮丽。那看起来越发团缩的身材,总是蕴蓄着华贵的威仪。
草坪尽头院中的林木以枫树为主。可以看到一处通往后山的栅栏门。虽然是夏季,但枫树缀满红叶,于青绿丛中灼灼如火。院中散散落落铺着脚踏石,石头旁边羞怯地开放着红瞿麦花。左侧的角落有一架古老的辘轳。草坪中央放置着一张青绿色的陶瓷卧榻,在炎阳下看起来,一坐下去皮肤就会被烤焦。后山山顶上的蓝天,夏云耸峙着炫目的肩膀。
这是一座娴雅、明丽而宽阔的庭院,在建筑上并不显得奇巧。捻佛珠般的蝉鸣占领着这里。
此外再没有别的声息,显得寂寞至极。这座庭院什么也没有。本多意识到,自己来到一个既无记忆又无一物的地方。
庭院沐浴着夏日的炎阳,静悄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