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由纪夫『丰饶之海』四部曲中的第三部。译者「陈德文」。同上本。有许多想说的东西,但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先记一些当时觉得有待细究的文本。等以后重读这本书时再更一篇。
推荐播客:痴人之爱 Ep 63 从造神到塌房,三岛由纪夫与“丰饶之海”四部曲的落幕
推荐阅读文本细读:7.24陀群读书会《晓寺》分享文字稿
“所谓艺术,就是巨大的晚霞,是一个时代一切美好事物的燔祭[3]。长久延续而来的白昼的理性,由于晚霞那种无意义色彩的浪费而消泯,被看作永无止境的历史,也突然觉察自己的终末。美充塞于眼前,使得人世间所有的行为变作徒劳。遥望那绚丽的晚霞和狂奔的彩云,‘更好的未来’之类的谰言顿然褪色了。眼前的东西就是全部,空气充溢着色彩的毒素。什么开始了?什么也没有开始。有的只是终结。
“这里根本没有什么本质的东西。诚然,夜是有本质的。这是宇宙的本质,是死和无机物存在的本身。白昼也有本质。人的一切都是属于白昼的。
“所谓晚霞的本质等是不存在的,那只是游戏,是一切形态同光和色无目的而严肃的游戏。请看那紫色的云,大自然很少举办浓紫等色彩的盛筵。夕暮的云霞是对左右对称的污蔑。此种秩序的破坏,是同更根本的破坏结合在一起的。假若昼间悠悠的白云,变成道德崇高的比喻,那么可以为道德涂上色彩吗?
“艺术比任何人更早预见每个时代最大的终末观,并准备亲身加以实现。在这里,美酒佳肴,玉体彩衣,大凡这一时代人们对于所能想到的最大限度豪奢的追求,都一起获得完美的终极的体现。所有这一切,都期盼着一种形式,一种短时间里使得人的生活被劫掠尽净和席卷一空的形式。那岂不就是晚霞吗?它为着什么?其实,它什么也不为。
“最微妙的东西,最细枝末节的、富于神经质的美的判断(我是指云彩边缘无可形容的、芳醇的橘黄的曲线),同广袤天空的普遍性相互关联,将最内面的东西通过色彩显露出来,再同外部结合在一起,那就是晚霞啊!
“就是说,晚霞在表现,惟有表现才是晚霞的机能。
“人的一点点羞耻、喜悦、愤怒、不快,形成天空的规模。人的内脏通常看不到什么色彩,由于施行大手术,从而外向化,扩展到整个天宇。最细微的关怀和殷勤,同世界之苦相结合,到头来,苦恼本身变成瞬间的狂躁,人们白昼所怀抱的无数小理论,卷入天空感情的大爆炸以及由此所引起的华丽感情的恣意放纵之中。人们觉察到一切体系的无效。就是说,这些都被表现出来了……持续了十多分钟……接着,结束了。
“晚霞是迅速的,它具有飞翔的性质。说起晚霞,其实是这个世界的翅膀啊!犹如振翅飞行中吸食花蜜的蜂雀,不时闪动着彩虹的羽翼,世界从墙缝里窥见了飞翔的可能性,晚霞下面的物象都在陶醉与恍惚之中交相飞舞……然后坠地而死。”
去晓寺的最佳时刻就是赶在日出时分。周围的天色尚在微暗中,只有塔的尖端享受着光明。前方吞武里密林百鸟喧呼,鸣声聒耳。
越走越靠近,他逐渐看清了这座塔上密密麻麻镶满无数枚红蓝等颜色的中国制彩绘瓷碟。有几段是用栏杆间隔开的,一层的栏杆是红褐色,二层是绿色,三层是紫褐色。镶嵌的无数个瓷碟象征着花朵,有的以黄色的小碟做花蕊儿,周围用瓷碟摆成花瓣儿。有的将淡紫的瓷杯反转过来做花蕊儿,围上一圈儿彩绘的瓷碟做花瓣儿。这些瓷碟花朵高悬天际,接连不断,而叶子皆由瓷瓦组成。而且,白象们的鼻子从塔顶向四方垂挂。
这座塔重重叠叠,反反复复,使人看了感到窒息。那充满色彩和光辉的高度,层层堆积,细细刻画,直达塔顶,头顶上仿佛压抑着多重的梦境。陡峭的阶梯,无间隙地深深埋在花纹里,每一层都由人面鸟支撑。那一层一层的塔身,都被多重的梦、多重的期待和多重的祈祷压碎了,一方面又重新堆积,向空中扶摇直上,再度造就一座色彩绚丽的佛塔。
那千百只瓷碟所形成的千百个小小的镜面,迅速承接住从湄南河对岸最初照射过来的曙光,这座巨大的螺钿装饰,立时散射出灿烂的光辉。
这座塔永恒存在,一直起着以色彩作为晨钟的作用。那轰鸣着迎接黎明的色彩!它具有和黎明同等的力量,同等的厚重,同等的破裂感。
但是另一方面,四十七岁的本多,内心里不知不觉染上一种习性,对于那些纤细的感动保有警惕,能够立即嗅出其中包含的欺瞒与夸张。那是自己最后的热情,本多回忆着。为了营救清显所转生的勋,他抛却职务时的那份热情……而且,他尝到了“拯救他人”观念的彻底失败。
自从再也不相信拯救他人的观念之后,他反而成了一个极有才能的律师。自从抛弃了热情,对于他人的拯救越来越获得成功。不论民事或刑事,他只接受富人们的委托。本多家里,比起父辈更加富裕了。
既摆出亲自代表社会正义的面孔,又甘愿做一位沽名钓誉的贫穷律师,这本身就是非常滑稽的事。本多对于法的救助的限度深有体会。说实在的,付不起律师报酬的人,没有犯法的资格;然而很多人却错误地出于需要和愚昧而触犯法律。
有时看起来,赋予广大人性以法律的规范,是人所能想到的最为不逊的游戏。如果说,犯罪产生于需要和愚昧,那么是否可以说,作为法的基础的习俗也是如此呢?
但是,本多对时世的推移、政治的纠纷以及战争的迫近,既不抱有任何兴趣,也不感到一喜一忧。他的内心深处,某种东西崩溃了。时代如骤雨一般喧嚣,众多的人逐一经受雨点的扑打,千万遍濡湿着各个命运的小石子。本多明白,没有任何抑制这种骤雨的力量。但是,不管哪一种命运,都无法确定其结局是否悲惨。历史的前进,时常满足一部分人的愿望;同时违悖另一部分人的愿望。尽管有各种悲惨的未来,都不会背叛所有人的愿望。
再说,如今的他,比青年更加保有确定的未来。青年们动辄对未来喋喋不休,只能说明他们还没有将未来据为己有。有所失才能有所得,这正是青年们所不能理解的拥有的秘诀。
正像清显不能推动时代一样,本多也不能推动时代。过去是死于感情的清显的时代,现在不同了,青年死于真正行为的战场的时代已经迫近了。其先驱就是勋的死。就是说,转生的两位青年,各自战死在相反的战场上。
这个国家,疯狂就像建筑,又像跳得没完没了的单调的金色的舞蹈,极尽华美,永不停歇。
到了本多这个年龄,对于诸多事物,已经可以按照自己所掌握的各种法则,运用一定的尺度加以衡量了。天地异变等自然灾害自当别论,历史事件的产生,不管多么出乎意料,实际上都有前兆长久逡巡,宛若接受欢爱之前的姑娘,带着半推半就的心情。那些能立即回应自我的心愿、以自我所要求的速度到来的事物,必然带有伪劣品的异味儿,故而,最要紧的是,用历史的法则规范自己的行动,万事都抱着从容不迫的态度。那些想要而不得入手、一切意志尽皆无效的事例,本多早已司空见惯。无意而得之,有意而不得。就连看起来一切都按照自己的欲求、自己的意志的自杀,勋为了做得尽善尽美,在监狱中待了整整一年。
然而,细思之,勋的暗杀和自刃,以至于“二·二六事件”,犹如星斗阑干的夜空,最先光耀于西天的清朗的长庚星。这些人确实看到了黎明,但他们所显现的却是黑夜。而且,现在时代总算摆脱了暗夜,迎来不安而燠热的早晨,然而这样的早晨并非他们中任何一个所梦想的早晨。
日、德、意三国同盟触怒了一部分日本主义者以及亲法派和亲英派,然而,那些崇拜西洋、崇拜欧洲的大多数人自不必说,同时也受到老牌泛亚论者的欢迎。他们认为,这不是同希特勒,而是同日耳曼的森林相好;不是同墨索里尼,而是同罗马的万神殿结婚。这是日耳曼神话和罗马神话以及《古事记》的同盟,是雄性的美好的东西异教众神的亲和。
本多当然不会服膺于这种罗曼蒂克的偏见。但时代明明颤栗般地热衷于某种事情,正在梦想着什么,所以,他离开东京一到这里,猝然来临的休息和闲暇,反而唤起疲劳,内心里不由自主沉湎于对过去的回忆中。
曩昔,他和十九岁的清显交谈时,曾主张“只有关系历史的意志,才是人类意志的本质”,本多至今没有舍弃这个观点。不过,十九岁青年对自己的性格所抱有的本能的危惧,有时会成为惊人而正确的预见。当时,本多虽然具有这样的主张,但他同时对自己与生俱来的意志的性格表示绝望。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绝望越发强烈,最终成为本多的痼疾。然而,他的性格并没有因此而产生丝毫的改变。他想起从前遵照月修寺门迹的教导阅读的两三部佛典,其中《成实论》的“三报业品”有句最可怖的话浮上心头:
“行恶而见乐,皆因恶尚未成熟。”
——因此,在曼谷这地方受到优厚的礼遇,所见所闻,以至于饮食,总带有一种热带风格的倦怠的“乐”,然而并不能成为自己将近五十年岁月以来未曾“行恶”的证据。抑或自己的恶“尚未成熟”,不像枝头自然坠落的芳醇的果实。
年龄将近半百的本多,其中一得就是舍弃一切偏见,变得自由起来。有了自我权威而摆脱了权威,自己成为理智的化身而摆脱了理智。
已逝的大正初期的剑道部精神,包括从未跻身其中的本多在内,是熏染整整一个时代的蓝花布精神。直至今日,本多不吝将自己记忆的青春囊括于同列之中。
至于使之更加醇化、更加趋于极致的勋的世界,本多并非同他共享青春,而是从外部侧目以视。当他看到年轻的日本精神那般孤立作战、自行消亡的姿影,不能不觉悟到:“惟一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力量,只能是西洋的力量,外来思想的力量。”固有的思想置人于死地。
要想活着,就不能像勋那样固守纯洁。不可自断所有的后路,不可拒绝一切。
勋的死,最能迫使本多省察,所谓纯粹的日本究竟是什么。否定一切,甚至否定现实的日本,拒绝所有的日本人,采取最难活着的生存方式,最终杀人或自刃……除此之外,难道就真的没有同“日本”共存的道路吗?虽然人人害怕而不敢言,但勋不是亲身加以证明了吗?
仔细想想,一个民族最纯粹的要素必然带有血腥气,闪耀着野蛮的影子。这和不顾全世界动物保护主义者的谴责,继续保有斗牛这一国技的西班牙不同,日本欲借明治文明开化的时机,扫除一切“野蛮的风习”,其结果,使得民族最为鲜活而纯粹的灵魂隐藏于地下,时常通过喷火发挥凶暴的力量,越来越为人们所畏惧。
如此看来,想象自有想象的征兆,决心赴死的勋,不正悄悄觉醒于“别一种人生”的暗示吗?当努力使一种生存达于极端纯粹的生存时,人们就会主动预感到别一种生命的存在,不是吗?
本多身处此地的暑热之中,仅仅想到这一点,心中就浮泛出日本神社的清幽,以及那种给人以额头滴凉水般的快感。沿着石阶攀登的参拜者的眼里,清晰地映现着围绕前方殿堂的轮廓鲜明的牌坊,而参拜完毕、踏上归途的人的眼里,则惟见收容整个蓝天的方框。仅凭一件东西,居然将庄严的神殿和空无一物的蓝天,由表及里全部包容起来,实在不可思议。看来,那牌坊的组合,其实就是勋的灵魂。
勋至少生活在最为优雅、美丽和简素的牌坊似的明晰的方框之中。这个范围内,不可避免地满储着蓝天。
本多认为,临死前勋的一颗心,不论如何远离佛教,但他和佛教的关系也暗示着日本人和佛教的关系。可以说,如同用白绢的滤袋,过滤湄南河的浊水。
实际上,在本多看来,较之清显和勋的一生所表现的未成熟的美,艺术和艺术家所显露的未成熟,以及以此作为他们事业本质的未成熟,就更加奇丑无比了。他们将背负这个包袱活到八十岁。可以说,他们是把身上的尿布当宝贝推销。
不过,据本多所闻所见,这类事在日本早已司空见惯了。正如酒慢慢变成醋,牛奶逐渐变成乳酪一样,放置已久的东西达到饱和,因各种自然的力量而变质。长期以来,人们长期生活在对于过剩的自由和肉欲的恐怖中。首次禁酒的夜晚,翌日早晨你会备觉神清气朗,从而自豪地感到,只要有水就能活得很好。……如此崭新的快乐,开始侵犯人们。这类东西要把人们引向何处?本多大体都明白。那时由于勋的死而产生的确信。纯粹的东西经常诱发邪恶的东西。
船行一路,月光公主始终像个孩子,玩得兴高采烈。有一阵子,她双目凝视着远景,身子一动不动,静静地靠在船舷上。那样子一直印在本多的记忆里。女官们也都习以为常,毫无顾忌地谈笑风生。本多立即注意到了公主在凝视,他觉得对此不可疏忽。
那是从地平线升起的一大块云彩,遮蔽了阳光。太阳已经升高了,要想遮住它,必须伸展开颀长的巨大的手臂。黑云的升起只是为了遮挡太阳,它好不容易取得了成功。云的上端连接着蓝天,太阳确实被遮住了,但有一部分云彩发出灼热的白光,背叛了整块云朵不祥的黑暗。不仅如此,由于过分地伸展着腰肢,黑云的下方露出破绽,另一侧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流泻出来。宛若光的血液从巨大的伤口里奔涌而出,永无休止。
遥远的地平线被低低的丛林覆盖着,比较靠前的丛林,这破绽所射下来的光线里,辉耀着另一世界美丽的绿色。然而,后方的丛林里黑云的下缘,正倾注着浓雾般的豪雨。雨脚像菌丝一般致密地垂挂下来,迅疾地笼罩了幽暗的密林。极目远眺,地平线上一部分丛林上空垂下的雨脚的菌丝,看上去十分清晰,并且随着横向刮来的风飘摇,飞洒。骤雨就在那里凝结,幽闭。
……这时,本多立即明白了幼小的公主在看着什么。
公主同时凝望着时间和空间。就是说,远方骤雨下面的空间,本来属于从那里无法望见的未来或过去。一面置身于眼下晴朗的空间;一面清晰地望着雨的世界,这既是不同时间的共存,也是不同空间的共存。就像从墙缝中窥见雨云脱离了时间,遥远的距离脱离了空间。可以说,公主凝视的正是这个世界的裂缝。
但是,本多一加劝止,公主立即便老实了,她和本多一起坐在石阶上,眺望池子中央的御堂。
其实,那不是御堂,似乎是专供游览船休息的场所。这座四面透亮的小亭阁,围着褪色的黄褐色的布幔,被风吹得胀鼓鼓的。帷幔之内,只是个空无一物的小小空间。
这个小空间四周围绕着无数黑底描金的细腰廊柱,透过这些高大的廊柱的间隙,可以窥见水池对岸的绿树、翻卷的云层和光明耀眼的天空。向那里注目久了,好似纵向的竹帘,玲珑剔透,异样的细长的花纹相互组合,仿佛呈现出壮丽的外景云和森林。而且,这座小亭阁的屋顶,常常极尽华美,红、黄、绿等颜色的琉璃瓦,细密重叠而组成的四层飞檐之上,一座金光灿烂的纤细的尖塔直刺蓝天。
不知是看见这座小亭阁时的感想,还是后来回忆中将月光公主的倩影同小亭阁混为一体了,留在本多脑海里的池中的亭阁,那纤细的黑底廊柱已经变成黑檀的肉体,浑身缠绕着繁琐的黄金饰物,头戴尖尖的金冠,犹如刚能足尖儿立地的细脚伶仃的舞女。
……在这个所有言语皆不通的地方,而且更是个无法试着沟通意志的地方,所发生的一切,如果把这些转入记忆,用不着任何加工,就会原封不动地变成美好的小小连环画,收纳在同一尺寸的金光耀眼的画框里。在那里,流动的时间被瞬间的画面之魂所凝结,快活的时间粒子拼命地翻腾跃动,蓦地凝聚于刹那间的画面,戛然静止了。连同公主伸向水底石阶珍珠的稚嫩而丰腴的手臂,洁净而皱褶细密的手指与掌心,飘散在面颊上的乌黑的短发,浓郁的长睫毛,以及映射在黑底缀满螺钿似的小小额头上闪光的水波,都一起凝聚于绘画之中了。时间也泛着泡沫,蜂虻嗡嘤、阳光灿烂的苑囿的空气,以及信步而行的游客的情感,也都泛起水泡。时光珊瑚般美丽的精髓显露出来了。是的,当时,幼小的公主没有阴霾的幸福,以及幸福背后一连串的前世的苦恼和流血,宛若途中所见的远方密林的晴雨,最终合为一体了。
本多感到,如今自己仿佛呆在一个撤除所有隔挡的大厅一般的时间带里。这样广阔,这样自在,不像是“现世”中住惯了的自家宅第。那些紧密排列的黑檀木的柱子,似乎能看见和听到一般凡俗人的感情所无法达到的远方的情景和动静。在这座充满公主青春花季的幸福的大厅,密札札排列的黑檀木柱子后面,隐蔽着犹如捉迷藏的人们,那根柱子后头是清显,这根柱子后头是勋,每一根柱子后面都麇集着众多轮回的幻象,匿影藏形,躲躲闪闪。
那女子将圣水浇在柱子上,点上不怕雨打的油灯,周围撒上深红的爪哇花。接着,她在血水飞溅的石板上跪下来,额头抵在柱子上虔诚祈祷。额头上祝福的红点儿,从雨水粘贴的秀发中,从忘我的祈祷中,闪现着她自身牺牲的血的一点艳红。
本多的神魂摇荡起来,他品味到一种恍惚和难言的畏怖相混合的感情。这种感情所达之处,周围的情景变得朦胧,惟有祈祷的女子的身姿致密地映现出来,致密地令人生畏。这种达于极致的细部的明晰,及其所包含的畏怖,感觉无法继续忍耐的时候,突然,女人身影从那里消失了。他正怀疑刚才是不是一种幻觉,其实不然,因为消失的女子的身影,又在敞开的粗大的铁花后门前边出现了。只不过祈祷的女子和离去的女子之间,总觉得有一道不相连接的隔绝。
一个孩子手里牵着一只黑山羊走来了,这是一只小羊羔。立于雨中的覆盖着羊毛的额头上,露出一颗祝福的红点儿,那里被浇上了圣水。小山羊摇着头,它想逃脱,一个劲儿踢腾着后腿。
一个身穿脏污的衬衫、蓄着口髭的青年出现了,从孩子手里接过小山羊。青年用手卡住羊的脖子,小山羊凄厉地悲鸣起来,扭着身子向后退缩,屁股周围的黑毛,被雨淋得纷乱不堪。青年扼住小山羊,俯身将羊头推进牺牲台两根木柱型的枷锁里,并用黑铁夹子紧紧卡在柱子上。小山羊高高撅着屁股,又是惨叫,又是挣扎。青年抡起月牙刀。刀刃在雨里闪着寒光,准确地砍下来。小山羊的头颅滚落到前边,瞪着双眼,口中吐出惨白的舌头。留在木柱这边的羊的身子,前肢微细地颤栗,后肢拼命在胸前踢腾不已。那种激越的挣扎犹如钟摆,一次比一次低弱下去。脖子里流出的血也不多了。
执行牺牲的青年,抓住无头的小山羊的后腿,跑向门外。门外有一根木桩,他把羊挂在木桩上,开肠破肚,急急忙忙拾掇起来。青年脚边还有一只无头的公山羊,在雨水的敲打中震颤着后肢。简直就像被一场噩梦魇住了……那种干净利索、毫无痛苦、一瞬间的生死境界几乎于无所感觉之中过去了,如今似乎依然沉沦于未醒的噩梦里。
青年刀法练达,他忠实地执行这桩神圣而可憎的职业,麻木地完成了一道道工序。他的油污的衬衫上飞溅的血斑,那双深沉而清澈的大眼睛全神贯注,“神圣”从农夫般粗大的手掌里,就像日常淋漓的汗水不断地滴落下来。看惯祭祀活动的行人对此不堪一顾。因此,“神圣”在人群之间,凭借龌龊的手足只是占据一个座位罢了。
羊头呢?已经摆放在门内遮挡着粗糙雨布的祭坛上了。雨中燃烧的炉子上撒了艳红的鲜花,有几片花瓣已经烤焦了。在这所崇敬婆罗门教(Brahman)的火宫旁边,七八个黑山羊头并排朝向这方,殷红的切口犹如一朵朵爪哇花。其中之一就是刚刚还在鸣叫的那颗羊头。这些羊头后面,一位老婆婆像做针线一般,深深佝偻着身子,专心致志用黑乎乎的手指,从皮内滑腻的体腔内,剥下油光闪亮的脏腑。
说起来,贝拿勒斯这座城镇,神圣至极,同时又污秽至极。阳光只能照射到房檐,细细小巷两侧,是一排排油炸果子和点心店、占星之家以及米粮店等店铺,充盈着恶臭、阴湿和疾病。穿过这里,来到临河一座铺着石板的广场,自全国各地前来朝拜的一群麻风病人,这里一团,那里一堆,簇拥在广场两旁。他们一边等死,一边行乞。众多的鸽子。午后五时灼热的天空。乞丐面前的洋铁罐里,贴底儿只有几枚铜板。一个麻风病患者,一只眼睛红肿溃烂,向前举着失去指头的手,犹如经过整枝的桑树,伸向黄昏的天空。
这里聚集着各种各样的残疾人,侏儒又蹦又跳。肉体缺乏共通的符号,犹如未能解读的古代的文字排列着。那不是来自腐败与堕落,而是扭曲、歪斜形状的本身。从那里依然以肉的鲜活与温热,喷涌出可厌的神圣的意味儿。血与脓,通过无数苍蝇,似花粉般运往四方。肥硕的蝇体,闪耀着光亮的金绿。
沿河向下游走去的道路右侧,张起了绘有圣纹的色彩艳丽的帐篷,人们在聆听和尚讲经,旁边堆满白布缠裹的尸体。
一切都浮游不定。众多的最赤裸、最丑陋的人的肉体的实像,连同那些粪便及其恶臭、病菌还有尸毒,一起曝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犹如平素现实里蒸发的水汽,在空中飘浮。贝拿勒斯。这是一张丑恶到华丽程度的绒毯。
一千五百座寺院中,有通过朱红廊柱上各种性交体位的黑檀浮雕表达爱的寺院;有终日扯着嗓子高声读经而等死的寡妇之家;有居民、来访者、濒死的人、已经死了的人、疮疥满身的儿童,以及叼着母亲乳头的垂死的婴儿……一张由这些寺院和人员组成,夜以继日、嘻嘻相欢,张挂于天空的喧闹的绒毯。广场向河流方向倾斜,行人自然被引向最重要的“达萨斯瓦梅朵河坛”。传说那里是创造神梵天(Brahma)献出十匹马作为牺牲的场所。
这条水量丰沛、泱泱不息的黄土色的河流就是恒河!在加尔各答,虔敬的人们盛在小铜壶里,为信徒的额头和生贽少许洒上几滴的圣水,如今就满满荡荡地储蕴在眼前的大河里。这是神圣而难以置信的宴飨!
怪不得病人、健康的人、残疾人以及濒死者,个个都充满黄金般的喜悦。怪不得蝇蛆也因无限喜悦而肥壮,印度人特有的严肃以及可谓“意得志满”的表情里,充盈着几乎看不出丝毫无情的虔敬。如何才能将自己的理智,融入这酷烈的夕阳、这恶臭、这细微的瘴气般的河风之中呢?本多对此产生怀疑。不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祈祷的唱和声、钟磬声、乞讨声以及病人的呻吟声。黄昏的空气仿佛是这些声音致密地编织成的一枚燠热的毛织物,本多怀疑自己的身子是否也埋没于其中了呢?本多害怕自己的理智,一如独自藏在怀里的匕首,会随时戳破这枚完整的织物。
关键是将此舍弃。自打少年时代起就看作自己防身武器的个人理智,经受几次转生的袭击,虽然刀刃多处缺损,依旧得以保留下来了。但是如今,处于这些充满油汗、病菌和尘埃的人群中,看来只有偷偷舍弃掉了。
这是黄昏到来前遍布神秘光线的时刻;这是某种光照度支配一切的时刻。在这段时间里,所有的轮廓都得到修正,就连一只只鸽子也加以细致地描摹;万物都增添了一层枯萎的蔷薇黄的色感;河水的反射和天空的残光之间,保持着忧戚的调和,酿造出铜版画般的细密与精致。
马尼卡尼卡河坛完全是净化到极点、公然将一切裸露出来的印度风格的露天烧尸场。正如贝拿勒斯一样,一切被神圣净化的东西,都共同充满催人作呕的可厌。无疑,这里就是世界的尽头。
……
在印度,不管哪座城镇,一切生命都在互相跃动,互相纠缠。
一具具尸体投入火中,绑缚的绳索燎断了,或红或白的尸衣烤焦了。突然看到一只黝黑的臂膀抬起来,尸体似乎翻了个身,在火焰里反翘着身子。最先被焚烧的尸体,呈现出黑灰色。水面上传来咕嘟咕嘟蒸煮般的响声。最难烧的是头盖骨,手拿竹竿徘徊四周的烧尸人,抡起竹竿,将浑身已经烧成灰、惟独头部还在冒烟的头盖捣碎。火焰映照着他们用力捣碎头盖骨的黝黑的臂腕,那声音撞击在寺院的墙壁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反响。
还归“四大”的净化如此缓慢,与此相逆的人的肉体,死后仍要保留无用的芳醇……火焰中,红布裂开了,闪光的肉体蠢蠢欲动,火舌与黑灰共同飘舞,仿佛另一种东西又在生成,隔着火焰,不住地闪闪欲动。有时,一阵炸裂,木柴崩塌,火苗消隐,烧尸人一经补足,火堆又重新熊熊燃起,高高的火舌不时舔舐着寺院的露台。
这里没有悲哀。看似无情的东西,全然都是喜悦。这里不仅笃信轮回转生,而且都像田水种稻、果树结果一般,不过是司空见惯的自然现象而已。正如收获或耕耘需要人手一样,这里也多少需要人来帮忙。可以说,人就是轮流生来为大自然做帮手的。
在印度见到的东西之所以无情,全都因为同隐蔽的巨大而恐怖的喜悦连在一起!本多害怕理解这样的喜悦。但是,自己的眼睛既然见到了终极,那么就觉得今后不可再次恢复过来了。正如整个贝拿勒斯都与神圣的麻风病相关联一样,本多的视觉本身似乎也患上了不治之症。
然而,他所见到的终极的现象,在下一个瞬间到来之前,并非十全十美。本多的心,受到水晶般纯粹的战栗的冲击。
那是圣牛走向这里的瞬间。
不管在哪里,印度都允许白色的圣牛恣意行动,这座火葬场也有一头到处走动。圣牛来到火堆旁也不感到惊愕,不一会儿,它被烧尸人的竹竿所驱赶,站立在火焰的对面——寺院黑暗的廊柱前边。廊柱的深处一片晦暗,圣牛的白色看起来很神圣,充溢着崇高的智慧。晃动的火焰映着牛银白的胴体,宛若喜马拉雅的积雪溶解了的月影。那是冷澈的雪和庄严的肉在兽身上无垢的综合。火焰含烟,烟笼火焰。烈焰有时现出红彤彤的姿态睥睨四周,有时又被翻卷的烟雾包蕴在内,不见踪影。
正是这个时候,圣牛透过烧尸的烟雾,于朦胧之中,将那副银白而庄严的脸孔转向这边,确确实实望着本多这个方向。
梦中出现各种各样的事象。他的梦的手指触动着以往未曾接触的键盘,发出声音,如工程师一般,将所有已知的宇宙机关的角角落落检点一番。那座清澄的三轮山忽然出现,紧接着,又出现了山顶冲津磐座岩石散乱而恐怖的卧姿,从岩石裂缝飞溅而出的鲜血,迦梨女神伸着红舌头也现形了。还有,焚烧的尸体还阳为漂亮的小伙子,头发和腰肢裹着青翠的杨桐叶站起来;周围可厌的寺院的情景,立即转变为铺着清凉石子的境内。一切观念,一切神祇,齐心合力,转动着巨大的轮回圆环的把手。这副形同宇宙涡状星云的圆环,载着喜怒哀乐的人类缓缓旋转,人们对这种轮回一无所感,就像日日生活在地面上而对地球的自转一无所感一样。这正如众神游园地里五彩缤纷的夜空观览车。
莫非印度人知道这些?本多即使做梦也感觉到了这种恐怖。地球自转这一事实,决非凭借五官就能感知,只有以科学理性为媒介才能获得认识。同样,只靠日常感觉和智慧也不可能掌握轮回转生,而必须依靠某种确定而极为正确、既系统又直观的超理性,才能认识得到,不是吗?正因为懂得这一点,所以在我们眼里,印度人才那样懒惰,那样对抗进步,而且从表情中剥离了我们估摸常人感情的目光中共通的符号,以及人的一切喜怒哀乐,不是吗?
曙色散放在地平线上,眼看着阶梯河坛的情景渐渐有了轮廓和色彩,女人们的纱丽的颜色、肌肤的颜色、鲜花、白发、疥癣、黄铜的圣具,好似一同发出了色彩的呐喊。恼怒的朝云徐徐变形,让位于扩散的晨光。终于,朝阳鲜红的尖端出现在低低的丛林之上,这时,同本多摩肩接踵的群众,一齐开口发出虔敬的赞叹。也有的屈着膝盖,跪在地上。
将半个身子浸在河水的人,有的合掌,有的摊开两手,对着慢慢显出整个圆盘状的太阳朝拜。紫金色的水波之上,这些人半身的影像长长拖曳着,到达阶梯上人们的足跟。欢呼声一致向着对岸的太阳。那里的人们也似乎被看不见的手臂所牵引,一个个向河水里沉落。
太阳已经升到绿色的丛林之上。刚刚还在允许注视的红色的圆盘,倏忽一转,变成不再容许瞬间注视的光辉的一团——威震四方、光焰万丈的一团!
突然,本多意识到,勋自刃时幻影里不断出现的远方的太阳,正是这样的太阳。
本多的心胸期待着一番净化。印度风格的净化太恐怖了,在贝拿勒斯见到的秘迹,像热病一样笼罩着他的身心。他想获得一掬清水。
广袤的原野给本多以慰藉。既没有田地,也没有耕作的人们,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美丽的阔野。随处都有合欢树深蓝色的浓荫,绵延无尽。有沼泽,有小河,有黄花和红花。上面则高悬着一枚巨大的天盖般灼热的空间。
这片自然既没有奇耸的景致,也没有激越的风情。无为的倦怠包裹于明丽的绿色中,一派灿烂。一种可怕的不祥的火焰一直炙烤着本多的心胸,对于他来说,原野使他感情镇静。这里没有飞溅的牺牲的鲜血,只有从一座丛林展翅飞翔的纯洁的白鹭。当那种纯白由阴翳的深绿前掠过时,时而黯淡,时而又鲜明起来。
前方天空的云彩微妙地舒卷着。疏散了,纷乱了,放出绢子般的光亮。蓝天一望无边。
一想到自己就要进入佛教占据的领域,不用说本多心里获得很大的安慰,尽管这里的佛教都已衰败、湮灭,徒有一片废墟了。
的确,自从他接触色彩瑰丽的怪奇的曼陀罗之后,梦寐以求的佛教早已被当作一块冰了,在这座明丽而静谧的原野上,他已经预感到那些熟悉的佛的寂寞。
本多不由尝到了回归故乡的情味儿。如今,自己由印度教活生生统治的喧骚的王国,回到已经寂灭,并且因寂灭而变得更加纯粹的那方亲切的梵钟的国度。一想到那些等待于绝对归还的终结的佛时,他似乎觉得,自己在佛教里一次也没梦见过绝对。他所梦想的家乡的静谧中,有着走向衰败、湮灭的不绝的亲近感。在这美丽的灼热的蓝天尽头,不久就会出现佛教的陵墓、被人忘却的遗存。没有亲眼看到之前,本多就切实感到一股治愈烈火般内心的幽暗的冷气、石窟内冰凉的岩石,以及洞穴里清泠的泉水。
本多独自一人站在石窟的冷气中,感到周围迫近的黑暗似乎对他诉说着什么。这种没有任何装饰和色彩的“非存在”,或许是他到印度之后,首次唤醒的某种明显存在的感情。衰亡、死灭、空无一物,最能使人切身品味到新鲜存在的征兆。不,存在已经在这里开始成形了,在每一块岩石生长的霉味中成形了。
本多仰望着瀑布的出水口,他为那炫目的高度而震惊。因为太高了,仿佛由此窥见一个与现世隔绝的另一世界的姿影。瀑布所滑落的岩壁的绿色,那是苔藓和羊齿苋的暗绿,山顶瀑布出水口的绿色,则是清澄的浅黄。那里虽然也有几块岩石裸露着,但那柔和而明媚的草绿色并非现世之物。一只黑色的小羊羔在那里吃草,比青草更加高渺、无法企及的蓝天,簇簇云朵蕴含着光亮,庄严地交织在一起。
要说有声音,现世里仅有的无声支配着这里;要说沉默压倒一切,瀑布的音响又毫无顾忌地打乱人的思绪。本多的耳朵沉浸于静寂和水音的交替之中。
本多本想立即去瀑布飞沫四溅的第五窟,但那急迫的心情和望而却步的畏怖发生了争斗。那里或许什么也没有,可是此刻,清显发烧时说的一句话,犹如打点滴一般掉落在本多的心田:
“还会见到的,一定能见到,就在瀑布下边。”
——当时,本多相信那是三轮山的三光瀑布,他确实是这么认为的。然而,现在看来,清显所指的最后的瀑布,肯定是这里的阿旃陀的瀑布了。
……本多被这首绝望的政治诗歌打动了,他以为,没有比这首诗更能安慰勋的灵魂的了。难道不是这样吗?勋未能成就久已梦想的维新而死去,然而,即使实现了维新,当时,他无疑会感到更大的绝望。失败是死,成功也是死,这就是勋行动的原理。但是,人们的不如意,在于不能置身于时间之外,将两种时间、两种死法加以公平的比较,然后选择其中之一。就是说,不能将维新后尝到幻灭的死,和未尝到之前尽早的死,一对一进行选择。因为,既然有早死,就不会再有迟死;既然有迟死,也不会有早死。因此,人们只得将这两种死法留给未来,遵从先见之命,选择其中之一。当然,勋选择了未尝到幻灭之前的死,此种先见,包含着尚未接触权力鳞爪的年轻人所具有的清流般的睿智。
但是,参加革命,获得成功之后所袭来的幻灭与绝望,仿佛眼睁睁瞧着月球背面一样。此种感怀,即便立即寻死,也许只能使死逃离较之死更甚的荒凉。而且,不论多么真挚的死,也难免被看作是发生于阴郁的革命的午后,一次病理学意义上的自杀。
无论成功或失败,迟早总要归于幻灭——这样的“先见”根本称不上先见。因为,这只不过是寻常pessimism[1]的见解。重要的只有一种,那就是以行动、以死节而实现的先见。勋出色地实践了。只有靠这种行为,才有可能均等地里外看穿时光随处建筑的玻璃障壁,而这种障壁凭人力是决然无法超越的。在渴望、憧憬、梦境和理想之中,过去和未来变成等价同质,总之,成为平等的东西。
勋于死的瞬间,是否从墙缝里窥见到这样的世界呢?本多渐及年老,他要弄明白有一天临死前究竟会看到些什么,这个决不可以等闲视之。至少那一瞬间,实在的勋和假设的勋交换了目光,清楚地捕捉到这边的先见尚未看到的对面的光辉;同时,对面的目光无限渴望地透视这一边,憧憬着已经获得和尚未获得的东西,紧紧捕捉到过去投向自己的渴望的光辉。看来,这是确定无疑的。这两种生,透过不能再度重新复苏的机缘,穿透那道玻璃障壁结合在一起了。这将暗示着勋同这位政治诗人,即憧憬末路之死的诗人,同拒绝人生路尽而即行赴死的青年永恒的连环。那么,他们凭借各自的方法,为实现意志和希望的本身,究竟如何呢?历史决不因人的意志而动,而人的意志的本质就是敢于介入历史的意志。这正是本多自少年时代起一成不变的看法。
一切邪恶的东西,酩酊、死亡、发狂、热病和破坏……所有这些,为何能那样迷惑人类,将人们的灵魂引向“邪路”?人类的灵魂为何会如此割舍安适、幽暗而静谧的家室,非要跑到外面去不行呢?他们的心灵为何如此害怕平静的停滞呢?
这种事既产生于历史,也产生于个人。因为人类感觉到,只有这样,才能用指头触及整个圆形的宇宙,那种整体,那种圆满。酗酒,披发,自毁衣衫,裸露生殖器,口啖生肉,鲜血淋漓……毫无疑问,人们是想通过这些行为,用自己微小的指尖儿去接触一下“整体”。
这就是经过俄耳甫斯教一番洗涤,又被密仪化的“凭灵”(灵魂附体)和“脱自”(灵魂脱出)的“灵的体验”。
其中,最初将希腊的思考引向轮回转生的就是“脱自”体验,因为转生最为深刻的心理源泉是“恍惚”。
比起贝拿勒斯的欣求,倡导轮回说的西欧人尽皆沉沦于现世的不如意和现世的悲愁之中。不求来世之欢喜,但求将其忘却。
那先比丘将轮回转生比作一盏明灯,那傍晚的火焰,深夜的火焰,将近黎明时刻的火焰,既不是完全相同的火焰,也不是另一种火焰,它们依存于同一盏灯光,彻夜长明。本多感到这种比喻具有无可形容的美。作为缘生的个人的存在,并非实体的存在,只能是此种火焰般的“事象的连续”。
那先比丘又说:
“所谓时间,就是轮回的生存本身。”
假如这里有一辆车,构成车子的诸要素,尽管只是物质的诸要素,但乘车的人轧死人后逃逸,车子成为罪之器,而心和意志则成为罪与业的原因。因此,我们本来是无我的。然而,“思”乘坐其上,以贪、嗔、邪见、无贪、无嗔、正见等六业道,引起轮回转生。尽管“思”是轮回转生的原因,但不是主体。主体最终弄不明白。来世只是今世的连续,同现世连成一体永不熄灭的长明灯,即是生。
每年一到雨季,曼谷所有的河流泛滥,道路和河川,河川和田埂的界限骤然消失,道路成河,河成道路。那里的一颗幼小的心灵,也会梦见洪水泛滥,冒犯现世,来世和过去世也将掘开堤坝,使得今世变成一片汪洋。这无疑是不稀奇的。而且,经泛滥涵濡的田畴,又会冒出青青的稻叶,原来的河水和田畦里的水,沐浴着同样的太阳,辉映着同样的乌云。
就这样,月光公主的心里,也会出现自己意识不到的来世和过去世的洪水,在雨后月光辉煌照耀的水域,当她遥望各处残留的岛屿般的现世的证迹,抑或反而使她难以置信吧?堤坝已经崩溃,境界已经打破。剩下的只有过去世,任人自由评说。
恒转如暴流。
但是,假如我们由唯识一词引出一种唯心论的话,亦即考虑这一边会有一个作为实体的主观,并将映现在那里的世界一律看作都来自这里,那么必须指出,我们将我和阿赖耶识混为一谈了。为什么呢?因为作为常数的我,是个不变的实在,而阿赖耶识则瞬间不停地进行“无我的流动”。
小乘佛教的世界,就像曼谷的雨季,河水、田水和田野,不分彼此,总是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现在那里雨季泛滥的洪水,过去也有过,未来也同样会泛滥。院里开着红花的凤凰木,昨天站在那里,明天也还会站在那里。所有的存在,假如本多死后确实还继续存在的话,同样,本多的过去世也必定会平安地重叠转生,延续到来世。世界这种原原本本的容认,就像土地吸水一般的热带自然的容认,就是南传上座部的小乘的教诲:我们的生存横跨过去、现在和未来。过去、现在和未来像一条褐色的河悠悠流淌。河岸上长满了红树根,河水浓厚而阴郁地奔流着,存在着。这种学说就叫“三世实有法体恒有说”。
与此相反,大乘尤其是唯识,将这个世界解释为瞬时奔腾不息的激湍,或者是白花花跌落的瀑布。这个世界的姿态如果想像瀑布,那么这个世界的根本原因,其认识的根据也就是瀑布。那是个一瞬一息都在生生灭灭的世界。过去的存在,未来的存在,没有任何确证,惟有亲手所及、亲眼所视的现在一刹那才是实有的。大乘这种特有的世界观,被称作“现在实有过未无体说”。
世界不能不存在,这是究极的道德的邀请。这就是阿赖耶识对为什么世界必须存在这一问题的最终回答。
假若作为迷界世界的实有是究极的道德的邀请,那么只有产生一切诸法的阿赖耶识是那个道德的邀请的源头。到那时,不能不承认阿赖耶识和世界,亦即阿赖耶识和染污法所形成的迷界是相互依存的。为什么呢?因为没有阿赖耶识,世界就不会存在;世界不存在,阿赖耶识就没有亲自作为主体实行轮回转生的场所。因而,通往悟达之路就永远被封锁。
在最高的道德的邀请下,阿赖耶识和世界互相依存,阿赖耶识也依据着世界存在的必要性。
而且,如果只是现在的一刹那是实有,保证一刹那实有最终的根据是阿赖耶识,那么同时,显现世界一切的阿赖耶识就存在时间的轴和空间的轴的交叉点上。
轮回转生的准备贯穿人的漫长的一生,并非死后才开始进行。世界一瞬一瞬刷新,同时一瞬一瞬废弃。
种子就是这样一瞬一瞬使得世界这朵巨大的迷惘之花开放,且又不断废弃,不断延续。种子生种子这种延续,正如前边所述,需要业种子的助缘。至于这种助缘由何而得,靠的是一瞬间现行的熏。
唯识真正的意义不外乎是,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能出现于我们现在的一刹那。而且,一刹那的世界,一旦湮灭于下一个一刹那,又会出现新的世界。现在出现于这里的世界,于下一个瞬间继续变化,继续存在下去。就这样,整个世界都是一个阿赖耶识……
炸弹从头顶上落下来,像钻头钻过夜空,伴随一连串尖利的金属呼啸,炸弹轰然震撼着大地,燃烧弹发出火光。在那样的夜晚,天空的一隅必然会传来一派既不像人也不像鬼的尖厉的叫声,本多后来想想,那是多么凄苦难耐的嚎叫啊!
面前的废墟上,烧红的瓦砾,坍塌的房屋原样未动。各种柱子像烤焦的黑乎乎的围栏,高低相连。上面剥落下来的灰烬,随着微风飘舞。
各处都闪耀着灿烂夺目的光芒。那是大部分被毁坏的玻璃窗,以及被烧得歪斜的玻璃扭曲的表面,还有被砸碎的瓶瓶罐罐反射过来的光亮。这些东西都争先恐后地将六月的阳光收敛于自己身上,本多第一次看见了瓦砾的光辉。
各座房屋的混凝土地基,虽然埋在崩塌的墙土底下,但依然界限分明。那每一块地基的高低,都被午后的太阳照耀地清清楚楚。因而,烧毁的废墟整体上看宛若报纸的纸型,但又不像报纸纸型那般布满灰黯而沉郁的凹凸,而底色近似红褐瓦盆的颜色。
因为是商业街,所以庭院的树木很少。剩下的半被烤焦的街道树依然伫立路旁。几幢被烧毁的楼房,这边没有一片完好的玻璃窗上,看起来明显重叠着对过窗户射进的阳光。而且,窗外四周被喷发的火焰熏得又脏又黑。
由于这块土地坡道和高低交错的小路很多,剩下的混凝土石阶一直通向空无一物的地方。石阶上面和石阶下面也是空空如也。在这块到处都是瓦砾、不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地方,只有石阶朝向一定的方向。
周围一派静寂,似乎有一种东西微微爬动,绵软地浮游着。定睛一看,仿佛黝黑的尸体被无数蛆虫吃空了,但看起来又像在蠕动。那是错觉,那是随处剥落下来的浮灰随风飘飞,有白灰,也有黑灰。飘浮的灰又附着在崩塌的墙壁上休息。有的像稻草灰,有的是书页的灰,有的是古书店的灰,有的是被褥店的灰……所有这些都一无差别交混在一起,或者不相交混地浮游着,在整个废墟上踉跄地游动着。
再看一些柏油马路,闪射着黝黑的光亮。爆裂的水管里涌流出的水,就那么放置着无人过问……
天空异样宏阔,夏云格外洁白。
——如今正是第五感觉所给予本多的世界。战争期间,仰仗着充分的储蓄,只接受那些自己中意的工作,腾出空儿专心研究轮回转生。但这种研究眼下在本多心里,似乎正是为了显现这片废墟所特意设计而成的。破坏者正是他自己!
然而,这一望无际烧成焦土的末日的世界,它本身既不是终结,也不是起始。它是一瞬一瞬平然更新着的世界。毫无疑问,阿赖耶识没有被任何东西所动摇,它将这红褐色的废墟作为世界接受下来,于下一个瞬间又倏忽舍弃,再接受一个相同的每日每时都在加深衰亡之色的世界。
和往日的城市作比较,本多没有一点儿感怀。他只是切实体验到,眼睛要是迎着废墟炫目的反射,一片碎玻璃的闪光刺疼眼珠的话,那么下一个瞬间这块玻璃就会消失,整个遗迹也会消失,又会迎向新的废墟。以破灭对抗破灭,以更巨大更整饬的一瞬一瞬的灭亡处置无限度的颓败和破灭……是的,心中牢牢记住一刹那一刹那确实的规律性的整体的灭失,同时准备迎来不确实的未来的灭失……本多从唯识学来这样的思考,陶醉于浑身震颤的清凉之中。
从坡顶通往南平台一带,全都属于昔日十四万坪松枝府邸的范围之内。过去,这里区划细密,比屋连甍,如今全都变成一望无际的废墟。广袤的天空布满晚霞,一切又恢复到往古的规模了。
……
湖内有湖心岛,红叶山的瀑布也注入那里。本多和清显一起划着小船到湖心岛,从那里望见了一身淡蓝的聪子的倩影。清显还是个天真烂漫的青年,本多也是个比自己感觉更加年轻的青年。一些事在那里发生,又在那里终结,而且丝毫不留痕迹。
松枝家的领地,因遭到实实在在、不分厚薄的大轰炸而原形毕现。起伏的地貌一如往昔,无边的废墟上,那一带是湖沼,那一带是“神宫”,那里是正房,那里是洋馆,那里是大门内的小花园……几乎都在指呼之间。本多对这座常来常往的松枝府邸依然记得很准确。
然而,翻卷的火云下边,扭缩的白铁皮,破碎的瓦片,断裂的树木,融化的玻璃,烧焦的墙板,还有白骨一般悄然而立的火炉烟囱,破烂变形的大门等,无数的碎片一律布满朱红的锈斑。所有这些都毁坏了,一股脑儿俯伏于地面,那样自由奔放,无拘无束,看上去,宛若眼下地面上萌发的奇怪的荨麻草,每一棵上都一一映着夕阳的影子,越发加深了这种印象。
散乱的云层布满天空,一派火红。云的颜色浸染到云的骨髓。断裂之后剩下的云丝,全都放散着金光。本多第一次见到天空如此凶险的景象。
蓦然间,他看到远处广漠的废墟上有一块院石,上面坐着一个人影。那人穿着紫藤色的劳动布裤,脊背在夕阳里泛着暗紫的光亮。黑黝黝的束发濡湿了,深深俯伏的身姿显得很悲伤。似乎在抽泣,可肩头不见唏嘘的抖动;虽说悲痛难熬,但脊背也没有苦闷的起伏。就是那样一直低伏着身子,仿佛已经枯死。纵然在沉思,那纹丝不动的时间太长久了。看那光艳的头发,或许是一位中年妇女,要么是这座宅子的主人,要么同这块地方有着深切的缘分。
……
她慌忙从怀里掏出老花眼镜,张开眼镜两腿儿,架在耳朵上。这副充满诈术的动作,依稀闪现着昔日蓼科的影像。她假借戴老花镜认人这个幌子,在心中盘算着,要尽快判断这个人究竟是谁。
然而,她的企图未能实现。老婆子即便架起眼镜,也还是没有认出伫立面前的这位陌生者。蓼科的脸上开始出现不安和极为古旧的皇亲国戚般的偏见,一种经过长久而巧妙的模仿得来的柔和的冷淡。
……
“哦,原来就是本多少爷啊,好久没有再见到您了。怎么没能认出来呢,真是对不起呀。本多少爷……对呀,对呀,确实是本多少爷。还是年轻时那模样儿,没有变。这真叫人……”
蓼科说着,连忙用袖子挡在眼镜下边。过去,蓼科的眼泪时常令人怀疑,可如今,眼下的白粉如雨点儿打在石灰墙上,眼见着濡湿了,泪珠从混浊的眼睛里机械般地滚滚而出。这种同悲伤和喜悦无缘的眼泪,像决堤的河水涌流出来,较之往昔的眼泪可信多了。
……
万物的轮廓尚未被暮色包裹的那一刻,看上去反而清晰、精致。眼下正是这个时候。废墟上焦黑的散乱的木材以及裂开的树木鲜明的颜色,连同积下雨水凹坑的扭曲的白铁皮等,令人不快地闯入眼帘。西边天际突兀矗立着两三幢黑魆魆烧毁的楼房,其间保留着一条朱红的霞光。那红色的断片穿透了焚毁的楼房的窗户。在那无人居住的废宅里,看过去犹如点燃一盏红灯。
明王一副慈悲相,向着正面的脸孔和肌肉显得非常白嫩,只披一件罗纱,头戴宝冠,颈饰璎珞,耳朵坠着耳饰,腕上箍着手镯,珠光宝气,庄严肃穆。那半睁半合的沉重的眼皮,仿佛刚刚从午睡中醒来,笼罩着寂寥的愁绪。他大慈大悲,普度众生,抑或会产生好似“无为的假寐”般的感情来,就像本多在印度明丽的旷野发现的那样。
较之这白皙而沉稳的身姿,相当于背光的孔雀尾屏,五彩缤纷,灿然夺目。在鸟类的色彩中,惟有这种羽尾最接近晚间彩霞,就像使混沌世界变得井然有序的密教的曼荼罗,使得失去一切秩序的晚霞色彩的泛滥,形态的不羁,光芒的纷乱,按照几何学的图形重新组合,变得秩序整然,色彩浓淡相宜。不过,金色、绿色、蓝色、紫色和焦褐等黯淡的光彩,所显示的是,随着晚霞沉没下去太阳本体也几乎看不见的最后时刻。
孔雀尾屏只是缺少绯红。如果这个世界有绯红色的孔雀,在它尽情展开尾屏的脊背上,驮着绯红的孔雀明王,那么她只能是迦梨女神了。
在同蓼科见面的废墟上,遍布天空的晚霞一定会有这样的孔雀出现的。本多想。
这是一种怎样的力量呢?这是女性的力量。她能若无其事强使一个五十八岁的男人忽而化作少年,乍看起来既沉静又明朗,内心里一边对女人混杂着焦灼和敬意;一边诚惶诚恐精心装扮,用清纯的伪善和虚荣心捆住自己的手脚。
从本多这方面来说,年龄早已无足轻重,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了。四十多岁已经排在年龄借贷对照表的最后了,本多对此十分敏感,在他心里如今对年龄实际上抱着“无所谓”“由它去吧”的态度。五十八岁的肉体里,有时发现明显保留着孩子般的心绪,他也并不觉得惊奇。因为所谓老,无非就是一种破产宣言。
这是他进入这个年龄段之后奇妙的发现。纵观本多一生,虽说他几乎不知道闲暇为何物,但这足以证明:他既和劳动者通过劳动接触可知的自然,比如接触大海及其波涛,树木及其硬度,石头及其重量,还有船具、拖网和猎枪等物件无缘;也和改换角度、通过闲暇亲近这些自然之物的贵族式生活无缘。清显将其闲暇用于感情,没有用于自然,他长大以后只能成为一个懒汉。
自己所寻求的是孤独,还是浮薄的享乐?本多有时也闹不清楚。对于他来说,要成为真正快乐的追求者,似乎还缺少点儿本质的东西。
到了这个年纪,他内心深处才萌发了彻底转变的欲望。本多一直以恒久不变的视点观察别人的转生,对于自己不可能转生并不感到烦恼。可是眼下这个阶段,随着年龄最终的闪光,一旦展望自己平板的生活原野,总是时时涌起不快。于是,本来确定不可能的事,反而荡起可能的幻影。
自己也可能做出自己未能预料到的事情来!过去一切行为都在预料之中,理性犹如夜行者的手电筒,光芒只扩散于面前一步之遥。时时计划着,预判着,以免对自身产生惊愕。最可怖的(包括转生的奇迹)是,一切谜团都化为法则。
要使自己感到震惊,这几乎是生活的必要。如果有一种特权可以轻视和践踏理智,那么也应该有仅限于本人默许的理性的自负。这样一来,就应该将这个坚固的世界卷入不定型之中。对于他来说,就是走向最不熟悉的人事中去!
本多很清楚,他已经完全丧失了必要的肉体条件。头发稀薄,两鬓斑白,腹部后悔地鼓了起来。自己年轻时眼中丑陋的初老的特征,无所不至地布满自己的全身。当然,年轻时的本多并未像清显那样觉得自己很美,但也不认为自己很丑。至少没有必要将自己这样的人置于美的负数,由此组合一切数学公式。如今,丑已是不言自明的前提,但世界依然美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这是比死还要更坏的死,更恶的死,不是吗?
快到八点了。富士山头背面升起一片稀疏的云翳,雪雾般萦聚成一团。那云雾似乎远远地向这里悄悄窥探着,随即摊开四肢,以稀薄的形态向前翻滚而来,忽而又被硬朗的蓝天吞没了。
现在看起来软弱无力的态势不可小觑,临到中午,那团云雾又不知不觉麇集一处,反复奇袭,覆盖了整个富士山。
本多在凉亭里一直坐到十点钟,心里一片茫然。一生须臾不离手的书籍也被他抛开了。他梦见了生活和感情未经过滤的元素。他无所事事地一直坐在那儿。山顶左边的云层时隐时现,不久就停留在宝永山上,高扬着海兽般反转的云尾。
长久悬挂的画框一旦摘下来,原来那块墙壁就会留下一样大小白色的印痕,虽说洁白无垢,这是毫无疑问的,但这种洁白却过于强烈,同周围很不协调,似乎过于宣示着什么。如今本多从职业的正义引退,所有的正义一并交付给妻子。“我是对的,我是对的,谁能指责我呀?”这就是那块白墙的口头禅。
从墙壁上摘下来寡言少语、性情柔顺的梨枝的肖像画,大概是因为本多偶尔发了横财以及梨枝自觉老丑的缘故。随着丈夫的暴富,梨枝有些害怕丈夫了。但越是害怕越是逞威风,耍脾气。对谁都怀着莫名的敌意,就连长年以来的肾病,也成了炫耀的资本。比起从前来,更打心眼里希望得到别人的疼爱。而且这种希求疼爱的欲望,使得梨枝变得越来越丑。
到了别墅,将行李中的食品运进厨房,梨枝就忙不迭放水哗啦哗啦洗涤本多早饭用过的碗筷。她巴望疲劳增加疾病的症状,尽管没有谁命令她,但总是制造必须立即干活的借口,一再给自己的身体过不去,等着本多前来劝止。本多觉得要是不加劝止,后果将难于收拾,所以还是进行一番安慰。
到了别墅,将行李中的食品运进厨房,梨枝就忙不迭放水哗啦哗啦洗涤本多早饭用过的碗筷。她巴望疲劳增加疾病的症状,尽管没有谁命令她,但总是制造必须立即干活的借口,一再给自己的身体过不去,等着本多前来劝止。本多觉得要是不加劝止,后果将难于收拾,所以还是进行一番安慰。
他叠起报纸,那一阵阵清亮的响声使他惊讶。朝向壁炉的纸页又干又热,他漠然想到,报纸灼热这种事儿,本来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态。这种感觉同他肉体深处的倦怠奇妙地结为一体了。于是,向着新添的木柴蔓延的火焰,突然使本多想起贝拿勒斯火葬场的烈焰。
她的内心早已干涸,但依然维持着自己半生的悲哀和孤独的幻影。
他决不大声说话。因为大声有着将事物从微妙的官能领域剥离开去,使之化为思想的危险。
“话说到这里,无论如何都必须谈谈‘石榴国’的宗教。因为这些习惯的产生都来自这个国家的宗教观念。在‘石榴国’内,不相信复生。为什么呢?因为神本应显灵于最高的瞬间,一次性是神的本质。复生之后不可能比以前更加美好。既然如此,复生也就没有意义了。不可想象,洗涤退色的衬衫比新做的衬衫更加洁白。‘石榴国’的神的作用只限于一回。
……
“要拥有神只有通过性欲才能拥有。所谓性的拥有就是处于性欢乐最高潮的拥有。因为性欢乐的高潮不能持续,所谓拥有就只能将此种非持续性和对象存在的非持续性相互结合在一起。最为可靠的手段,就只有把达于性高潮的对象杀死才行。因而,将性的拥有归结为杀人和吃人肉,已经成为家喻户晓、人人必备的普通常识了。
新河夫人又连忙离开那里,穿过壁镜前面,倏忽向黑暗中的镜子瞟了一眼。她决不害怕镜子。所有的镜子只是一个字纸篓,夫人将照出的皱纹全都丢进去了。
而且他从自我悸动的心胸里发现了最卑微的调情画,正是这些图画将清显拖入了内心高雅的悸动。尽管如此,这确是将十九岁的清显和五十八岁的本多联系起来的惟一的阴暗的通道。
不知怎的,夫人悲惋的样子显得很是虚空,使人感到宛若风随意穿越空无一人的凉亭,也同样自由穿越悲惋而虚空的夫人一般。而且,出奇地平静。仿佛神灵附体后灵魂的世界一片荒芜,她那稀疏的毛发下一张不带油脂气的面颊,好似一枚和纸变得极易渗透。悲伤仿佛从那里静静地、自由自在地进进出出,宛若呼吸一样。
送他走出雨天的大门口。饭沼的背影消失在石榴树叶掩映的耳门之外。在本多看来,不知为什么,那背影就像散在暗夜中日本周边无数海岛中的一个。这个饥渴的孤岛,只能依靠狂涛巨澜、荒瀚无边的“天水”存活下去。
一排排书脊上的文字给他心里带来慰藉。一切都化为概念归纳在这里。人的爱欲、政治的骚乱,这些一律变成铅字静静排列。这里应有尽有,从编织入门到国际政治。
为什么一到书店就心平气静呢?只能说本多从小具有这样的怪癖。清显和勋都没有这样的怪癖。这是一种怎样的癖好呢?只有不断将世界打理一番,他才能心绪安然。他有一颗执拗而顽固的心,对于尚未记录的现实说什么也不予承认。他虽然不是S.马拉美,但诸事讲究表现。如果说世界最终是一册美丽的书,那么等它完结以后再赶去也来得及。
本多随意地想象着,那青年之所以没敢把杂志带回家,不是怕家人唠叨,也不是没有地方放置。那青年很可能一个人独自住在私家旅馆里。他回到宿舍,等待他的那份孤独正如猫狗一般扑向青年怀抱。他无疑惧怕打开那捆绑的裸女的照相,以免将那份孤独和娱乐分离开来。其中抑或有着青年所创造的牢狱般绝对的自由。在那有着荒瀚自由的四方形小小空间,在那充满精液气味儿的暗巢内,面对那个用绳索捆绑乳房、痛苦挣扎的青瓷色的裸女的脸,还有那双后仰的鸽子翅膀般的鼻孔,无疑是非常恐怖的。在那完美的自由中,和被绳索捆绑的女人相互对视,这就同杀人一样。……正因为如此,他选择曝露于众人目光之下。他希望将自己置于他人视线的束缚里,在这种危险和屈辱之中,同捆绑的女子相互对视。做出这种选择的可厌的条件,表现了潜隐于所有性爱中绢丝般纤细而微妙的必不可少之物。
一种极为特殊、极为甘美而卑贱的魅惑。青年如果将此看作艺术照的美丽的模特儿,他就不会被如此强烈的欲望所驱使。在这座大城市中如日夜呼啸的暴风般的性。幽暗的巨大的过剩。火焰瓶烈火蹿飞的路上,以及地下情念的大暗渠。……当本多看到远方从父辈起就威风凛凛、堂皇存在的石柱门,那时,他会觉察到自己的生活距离年迈的父亲多么遥远!他推开耳门走进门内,看到枝头上雪白而巨大的洋玉兰花竞相开放,猛然感觉到散步的疲劳。他想,自己今后的生活里还是写点儿俳句什么的为好。
按理说,爱上这样一个男人是困难的。可椿原夫人就像快速写出一首首蹩脚的和歌一样,爱上了他。不论干什么,夫人都拙劣得可爱。她格外喜欢听关于和歌的评价,这种老实的性格,使她能愉快地听取今西不断对她的品头论足。不管怎么说,受到批评都是一条进步的捷径。夫人用这种看法对待一切。
实际上,今西对于夫人喜欢在闺房内认真讨论文学和诗歌这种女学生气质,不但丝毫不感到厌烦,而且寻找机会表白自己的观念,力争在自己心里也具有和夫人相同的气质。这种彻底的犬儒主义和未成熟的奇妙的混淆,构成今西脸上那种闪烁不定带有某种愧疚的青春的要因。如今,椿原夫人确信,今西之所以爱讲一些伤人的话,是因为他的纯粹。
今西抱着这样固执的理念:毁灭不早些降临自身,消蚀身体的日常性地狱就会得势;毁灭不早一天到来,自己就会多一天成为某种幻想的饵食。与其被幻想之癌吞噬,不如一气迎来末日。只要不尽早了结生命,就会暴露自己无可怀疑的凡庸。或许这些都是无意识的恐怖,也未可知。
无论多么琐末的现象,今西都能从中嗅到世界毁灭的征兆。凡是人们所希望的预兆,他都决不放过。
革命最好早些发生。不论是左的革命或者右的革命,今西都一概无知。假若革命能把自己这种靠父亲的证券公司吃闲饭的人送上断头台,那该多好!然而,不管自己如何自揭其丑,他都不知道群众是否憎恶他,并为之感到不安。如果他们认为这是自己悔悟的标志,又该如何呢?说不定有朝一日,繁华的站前广场搭起断头台,鲜血从日常性的身体里流淌出来,自己或许凭借一死,偶尔能成为“记忆中的一个”呢。断头台是用抽彩场裹着红白布条的木头搭建的,装饰着商店街中元节大甩卖的彩旗,砍头刀上贴着大减价的标签。他想象着自己站在那座煞费苦心、俗恶不堪的断头台上,不由心中一阵恶心。
没有那目光,今西与椿原夫人的结合总也拂不去赝物的气息,除不掉野合的悔愧。因为那才是最权威的媒妁的眼睛。卧室薄暗的一隅灼灼闪耀的女神犀利的目光,那是既联合又排拒、既宽容又蔑视的证人的眼睛,那是安置于这个世界某个地方,执掌某种神秘正义的好歹给予承认的眼睛。只有那里才存在着两人正当性的根据,离开那双眼睛,两人只不过是漂浮于事象上的衰草,两人的结合只是一个沉醉于决不会猛醒的梦幻过去的女人,同一个执着于决不会到来的梦幻未来的男人那种无机质的瞬间的接触,就像棋盒里棋子的接触一样。
当她发现脸上浮肿的时候,以往总是浓妆艳抹一番。她讨厌那种老是睡不醒的眼神,喜欢稍稍加一点儿黛青,再涂上厚厚的白粉。年轻时的丈夫看到梨枝这副容颜戏称她月姥姥,她当初只当是拿自己的病体开玩笑,因而很生气。不过,丈夫每逢称月姥姥那个晚上,总是对她备加爱抚,无微不至。梨枝本来以为是这副病体赢来丈夫无限怜爱,不知不觉脸上就带着几分骄矜之气。然而现在想想,丈夫从年轻时起就喜欢妻子的浮肿,他的色欲里似乎潜隐着某种微妙的残忍。每到那样的夜晚,夫妻欢爱,极尽浓情。丈夫命令梨枝决不可动弹一下,由此可见,他从她的那张脸孔上或许看到死去数日的尸体的幻影。
雨后的夕阳明净、清朗,梨枝想趁着好时光看看富士山改换一下心情。她登上久未涉足的楼上储藏室,站在一堆被褥上,打开毛玻璃窗户。战后天空不同于以前的天空,虽然很光亮,但基底上总是铺着一层云母般的阴霾。望不到富士山。
……本多睡梦中被尿憋醒了。
突然切断的梦的断面依然毛扎扎的。
自己觉得一直在篱笆环绕的小小住宅区内到处徘徊。有的人家,院子里的架子上摆着花盆,花圃四周围着贝壳;有的人家,整个庭院湿漉漉的,到处爬满了蜗牛;有的人家,走廊上两个孩子相向而立,一边喝白糖水,一边珍爱地吃着缺角的夹心饼干。……这是东京被烧得不留形迹的一个区域。篱笆夹道的小路走不通,顶头有一扇枯朽的栅栏门。
打开栅栏门一步跨进去,已是古风灿然的旅馆的前庭。这座广阔的前庭里正在举办便宴,留着八字须的经理迎上来,向本多恭恭敬敬行礼。
此时,宴会场天幕上传来明亮而悲怆的铜号的音曲。脚下的地面裂开来,穿着一身金色服装的月光公主,乘在金孔雀的羽翼上出现了。那孔雀发出银铃般的拍击声,在喝彩的人群头顶上盘旋。
跨在金孔雀身上的月光公主,闪光的褐色大腿根部灼灼晃眼。猛然间,月光公主朝仰望着她的人们头顶上撒下骤雨般芳醇的香尿。
为何不去厕所?本多颇感奇怪。对于这种极不礼貌的行为必须严加劝止。他走进旅馆寻找厕所。
同外面的喧闹相反,旅馆内寂静无声。各个房间都没有上锁,房门打开一道缝儿。本多一一敞开房门,没有一个人影,只见每张床上都摆着灵柩。
“那就是你要找的厕所。”不知何处传来声音。
他忍住尿意,终于走进一室,正要向灵柩里小解,又害怕冒犯神圣。
这当儿,他醒了。
本多的恋爱,只需好好回顾一下自身,就会明白,这不仅是个异例,而且是一种滑稽。说到恋爱,究竟是什么人该做的事,本多在松枝清显身边自然是很清楚的。那是一部分人们的特权,他们将外面官能的魅力和内面的无序和无知以及认识能力的不足,互相融为一体,善于在他人头上描绘幻想。这是完全无礼的特权。本多从青年时代就十分明白,他和那些人站在对峙的一端上。
……
他局限于自己希望的决不入手,一旦入手就决定化作瓦砾。
……
说到月光公主,将这位花肉肥厚的暹罗玫瑰加以神秘化的作业,他在御殿场那个夜晚几乎完成了。他将金茜置于伸手决然够不着(他的手臂很长,长短等同于认识的尺寸)、认识决然达不到的地方。眼睛看到的快乐应以看不到的领域为前提。本多从印度的那番体验中似乎看到这个世界的尽头,他想学得一手那种怠惰的野兽的嗜欲:将猎物置于认识的指爪达不到的地方,自己只顾躺卧在和暖的太阳下,舔舐着粘连树脂的皮毛。当本多效法一头怠惰的野兽时,他自己不就是在效法神明吗?
本多十分清楚,自己的肉欲和知识欲完全平行相互重叠,这是令他着实难以忍耐的事态。所以,不把这两者分离开来,就没有产生爱的余地。枝叶缠绕在一起的两棵丑恶的大树之间,怎么能容得一支玫瑰抽芽,开花?两颗垂挂着奇丑无比的气根的树木身上,爱情不可能像寄生兰一样绽放。无论是龌龊的认识欲大树,还是那五十八岁带着腐臭的肉欲的大树……金茜必须位于他的认识欲的对面,而且只能同欲望的不可能性相关联。
他来到阳台上,窥看储满雨水的游泳池。本多怀着战栗思忖着,映着蓝天的池水会不会有金茜的身子漂浮其中呢?他感到,从这个现实世界很容易迈向非现实世界,因为中间分界线上的玻璃如今被彻底打碎了。这个早晨,在这一望无际的明净而温润的风光里,这个世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死、杀人、自杀,甚至还有世界的毁灭。
本多的胸口涌起激剧的心跳,仿佛跌了一跤。就需要这样,就需要这样。这样的心跳,就是一切!有了这种心跳,人生就再不是固体,而变成液体,甚至变成气体。对于本多来讲,只要有了这,就已经够了。方糖在这心跳的瞬间融进了红茶,一切建筑都变得稀奇古怪起来,所有的桥梁都变成糖稀,人生化作闪电、虞美人草红花飘曳和窗帘颤动的代名词。……极其利己的满足和二日醉般不快的羞耻互相交错,陷本多于梦境之中。
地板相接处的地窖般的小餐厅里,到了准备晚餐的时间,摆放刀叉锵然作响。正像还停留在侍者手里的互相交杂在一起的镀银刀叉,本多心中的感情和理性也交杂在一起,没有任何计划(理性的邪恶倾向!)地放弃了意志。本多接近人生终点所发现的快乐,正是这种下作的人的意志的放弃。在放弃的时期内,青年时代那种伤透脑筋的“打算介入历史的意志”也悬浮于空中。历史吊在空中的某个地方晃来晃去。
本多边走边想,假如自己还年轻,也许一路号哭着走去吧。假如还年轻!然而,青年时代的本多决没有哭泣过。自己是个有为的青年,倘有抹眼泪的功夫,不如运用理智,这样对自己对别人都有利。多么甜美的悲伤!多么抒情的绝望!本多既然将这种持续的感觉和所感觉到的东西寄望于“假如还年轻”这个假定的过去上,他已将目前感情的可信凭据连根拔除了。假若自己的年龄可以允许放纵!但是,无论今日和以往,他都不允许自己放纵,这是本多的本性。仅有的一点可能,那就是梦想一个不同于以往的自己。究竟是如何不同的自己呢?本多决然不能成为清显或勋,一开始就不可能。
本多对这件夸大到极限的区区小事下了某种赌注。不论干出什么蠢事都不允许,在这种没有道德的倾向下,本多还有什么快乐可言呢?他从这个垃圾箱般的世界里捡到了金茜,又为这位没动过一下指头的少女而烦恼。他将这种愚痴逐步升级,以便寻求自己的性欲和星辰运行的接点。
庆子笑起来了。她把自己捧着酒杯那一边的指甲迎着玻璃吊灯,那又长又尖、图着艳红指甲油的手指,透过雕花玻璃,从指头内侧看过去,仿佛升起一轮神秘的小太阳。
“太阳出来啦,瞧!”
庆子向本多显示着,她醉了。
“这可是残酷的日出啊!”
本多一边心不在焉地嘀咕了一句;一边巴不得涌来一股荒唐和不合常理的迷雾,将这座过于明亮的房子全都遮盖,不漏一线光明。
……
“我懂了,眼下的您,有必要干出一件令人恶心的蠢事来。比如——”她轻轻撩开长礼裙的前裾,“比如,您吻一下我的脚背怎么样?一定会感到神清气爽。好好瞧瞧您一点儿也看不上眼的女人的脚丫儿吧。告诉您,人家都说我脚上的静脉血管最好看。不用担心,洗完澡我都仔细揩干净了,不会有碍于贵体康宁的。”
“假如你肯接受我刚才的请求,作为交换条件,我可以欣然当场做给你看!”
“那就请吧。在您自尊心的历史上,不妨来上这么一次也没关系。这样也可以为您光辉的历史增色。”
庆子俨然为教育家的热情所驱使。她亭亭站立在明晃晃的玻璃吊灯下。两只手很不耐烦地抚摸着倒竖的蓬蓬乱发,那头发活像大象的耳朵耷拉在左右两旁。
本多很想笑,但他笑不出来。他环顾四周,慢慢弯下腰去。立即袭来一阵腰痛,不由蹲下来,吃力地跪倒在地毯上。
于是,他看到庆子的凉鞋,宛若一只尊贵的祭器。用力踏在地上的五根脚趾红亮的趾甲上,缀着黄褐、焦茶、浓紫和雪白的干果,庄严地拱卫着静脉略显曲张的神经质的足背。本多正要将嘴唇凑到那里,穿着凉鞋的脚狡猾地缩回去了。结果,只有拨开那缀满朱槿花图案的裙裾,才能把头伸进去,否则,嘴唇够不到她的脚背。本多进入长礼裙内,那里面氤氲着幽幽的香气和温润。突然,本多进入另外一个陌生的国度。他在足趾甲上吻过之后,抬起眼睛,光线穿过所有的朱槿花瓣,变成了暗红色。那里耸峙着两根洁白而美丽的柱子,上面微微显现着静脉的斑点。遥远的天空,悬挂着小小的黝黑的太阳,胡乱撒布着黑色的光芒。
本多缩回身子,好容易站立起来。
“好啦,我都切实做到了。”
“我会守约的。”
庆子接过戒指,脸上漾出长者般安然的微笑。
桧树林里蝉声聒噪。本多抬起眼来。刚才还是醉态阑珊的富士,此时八点已经变得一派茄紫色,绿意迷蒙的山麓之间,隐隐浮现出稀薄的森林和村落的影像。看到这深蓝的“夏富士”,本多发现一个可以自我取乐的小戏法,这是在盛夏季节观看严冬中的富士的一个窍门。先凝视一会儿深蓝的富士山,然后立即将视线转移到一侧的青空,眼中的影像一片雪白,刹那之间,洁白无垢的富士漂浮于蓝天之上。
无意中学会了这个显现幻像的方法之后,本多相信富士山有两座,“夏富士”旁边,总是还有个“冬富士”。现象的旁边总有个纯白的本质。
存在的不治之症正是不死的感觉的惟一实质。
“自己的人生是黑暗的。”这样的宣告甚至可以看作是对人生痛切的友情的展示。我和你的交游,没有任何成果,没有任何欢喜。你丝毫没有给我任何快乐,就那么执拗地同我交友,强行踏上“生命”这根危险的钢丝。节约陶醉,增加所有,变正义为纸屑,用理智换取家具财产,将世上的美压挤成可耻的模样儿。人生大大花费了一番气力,将正统流放,将异端送进病院,使人性陷入愚昧。这是一堆脓血盆里沾满血和脓的脏污的绷带。就是说,这是天天都要替换的心灵的绷带,每次都使不治之症的患者不分老少一齐疼得哭爹喊娘。
他感到这块山地绚丽的蓝天之上,隐藏着洁白而壮美的护士巨大而优柔的双手,这手为了天天虚空的治愈而从事着粗野的义务。这双手亲切地触摸着他,又一次敦促他活下去。美女峰上空的白云,是一堆散乱的近乎伪善的卫生而洁白闪亮的新绷带。
当嫉妒太深而又找不到真正的根由,梨枝宛若见到闪电之后又在等待雷鸣,这当儿,每一瞬间被稀释的不安,她都当成是自己所有。恐怖和期待变成了同样的东西,一切再无须等待,这使她心性陶然。
梨枝的心是流经广阔荒野的一条河,它以销蚀自身的缓慢的速度迂回曲折地流淌。到达河口时,将堆积的泥沙尽情投弃,眼见着将要面临陌生的海洋。自己将以此为界从此不再是一湾淡水,而将变成无边苦涩的海水。某种感情的量增加到极限,就会自动发生质变。本以为将要毁灭自身的烦恼的蓄积,猝然转变为生的活力,转变为格外苦涩、格外苛烈,但却是迅疾打开展望的蓝色的力量,也就是大海。
……现实的金茜,正是本多所亲见的金茜。她有一头美丽的黑发,总是笑容满面,对于约会毫不在意,想到什么就决然行动,是个感情取向不透明的少女。不过,他所看到的金茜显然不是全部。本多渴望见到自己从未见到过的金茜,对于他来说,恋爱关系到未知,认识关系到既知,这是当然的道理。越是推进认识,越是以认识劫掠未知。一味增加既知部分,就会使恋爱得以实现,这种想法是行不通的。因为本多的恋爱,越发远离认识的指爪所达不到的地方,越发远离金茜而去。
自打年轻时候起,本多认识的猎犬就极为俊敏。因而可以认为,本多眼睛所见、耳朵所闻的金茜,大致符合他的认识能力。有限范围内的金茜之所以能够存在,不是别的,正是来自本多的认识的力量。
因而,本多很想看看金茜不为人们所知的裸体的姿影,他的这种欲求已经变成脚跨认识和恋爱两者矛盾之上的无法得以实现的欲望。为什么呢?因为他的所见已经属于认识的领域,尽管金茜尚未觉察,但当他从书架后面的墙洞里窥探金茜的时候,从那一刹那起,金茜已经是本多的认识所造就的世界的居民了。他目之所见以后突然被污染的金茜的世界,决不会出现本多所想看到的东西。恋爱是无法实现的。假如不看,恋爱又永久不能到达彼岸。
本多渴望见到飞翔的金茜,而他所见到的金茜并不飞翔。只要停留于本多认识世界的被造之物,金茜违背这个世界物理法则的事就无法实现。或许(除去梦中)就在距离金茜裸体骑着孔雀飞翔的世界一步之遥的地方,本多的认识本身变得模糊起来,而终成瑕疵。这个极其微细的齿轮的故障,说不定会成为无法前进的真正原因。假如修理这个故障,更换一个齿轮又将如何呢?那就等于从他和金茜共有的世界中将自己剔除出去,只能意味着本多的死。
至今已很明显,本多的欲望面临着最后的终结,他真正真正想见到的东西,只存在于没有他的世界。为了见到真正想见的东西,那就只有死。
窥视者,总有一天会被窥视行为的根源所抹杀。当认识到不可触犯光明的时候,那就意味着窥视者的死。
认识者自杀的意义,在本多心目中重似千斤,可以说这是有生以来头一回。
假若恋爱的方向否定认识,打算无限地逃离认识,带领金茜走向认识决然达不到的领域,那么来自认识一方的反抗就只有自杀。还有,本多也可以将被此种认识污染的世界以及金茜一同留下而独自退去。然而,只有在那一瞬间里,才能确实预测到光辉绚丽的金茜即将出现于眼前。
现在的这个世界,是本多的认识所造就的世界,所以他才能和金茜共居一处。遵照唯识论,这是本多的阿赖耶识创造的世界。但是,本多尚未对唯识论完全屈膝。这是因为,他还不肯承认这样一个事实:他执着于这种认识,遂将自己认识的根源,和那种永恒的、一瞬一瞬毫不可惜地将世界废弃,又加以更新的阿赖耶识等同视之。
本多一边在心里把死当成一场玩笑,陶醉于死的甘甜之中;一边做着幸福的美梦。他希求在认识所唆使的自杀的瞬间,一睹长期渴望见到的金茜那副谁也未曾一见的琥珀色无垢的裸体,犹如灿烂的月华光耀目前。
所谓“孔雀成就”,不就意味着这个吗?按照孔雀明王画像仪轨,在表现本誓的三昧耶形里,孔雀尾上方可以看到半圆月,进而可以在上面观看满月。以此,犹如半月之满月,表示“修法成就”。
本多所期望的抑或正是这种“孔雀成就”。假若这个世上的恋爱皆以半月而终,那么对于孔雀尾上的满月,有谁不梦寐以求呢?
“信心?相信一个看不见的冷漠的神,又有什么意思呢?我所需要的,应该是一直关照我、对我百般呵护、细加指点的神。我在她面前毫无隐瞒,一切都被净化,也没有一点羞耻。我必须有这样的神才行啊!”
“您永远都是个孩子,同时又是个母亲。”
空中飞转的橡皮球绿白相间的条纹,随着跃起的一瞬,在水面上印出一道清晰的光影。本多思忖着,这水色和泳装的彩色,还有游泳的人们,自己对这些并没有什么深情和缘分,那么为什么这一定水量的跃动,人们的欢声笑语,能在心灵上唤起一种悲剧性的构图呢?
算起来,本多从她七岁开始相隔十二年才又一次看到她的裸体。至今留在他眼里的幼稚的稍显肥大的孩子般的腹部,已经缩小;相反,那扁平而小巧的胸脯却肥满地胀大起来。此时金茜正被水池的喧骚所吸引,背靠着桌子,泳装背后的纽扣于颈后打结之后,左右分为两股向下伸延,连接着腰部。突露的背部肌肉所形成的纯正而流利的沟槽,一股脑儿朝着臀沟方向沉落,在臀沟上方的尾骶骨一带略作休憩,甚至可以窥见那小小隐蔽的瀑布潭般的部分。那隐蔽着的圆活的臀部,美好的仪态,好似初升的一轮满月。看上去,所有的肌肉都含蕴着夜的凉气,而隐蔽的肌肉似乎增添了光明。其实,她那肌理细腻的肉体早被阳伞分成阴影和向阳两部分,阴影里的一只手臂宛若青铜浮雕,阳光下的那只手臂连着肩膀,犹如打磨得十分光滑的花梨木。而且,这种细腻的肌肤,并非徒然地排斥外气和水分,而是像琥珀色的蓝花瓣一般光洁、莹润。远望一副纤细的骨骼,近观起来却小巧而又严谨。
细思之,福岛县这块地方上的山林,本来和本多没有任何缘分,就这样变成本多的财富,并支撑着他的腐败,再没有比这更加离奇的事情了。夜间,无人通行的杉树林,及其地面上阴湿的杂草,为了招致本多今日的生活,生生死死,一直反复遵循着自然的规律。如果明治末叶,一位陌生人走在山路上,看着高耸入云的杉树林,被崇高的杉树打动心灵的时候,当他听说这些杉树林只是为五十年后的愚劣服务时,他又将作何想法呢?
和崇高不分彼此,那只能是奸佞小人。促进人们走向任何崇高事业和义勇刚烈行为的力量,以及唆使人们走向任何卑琐的快乐和丑恶的梦的力量,完全同出一源。伴随着相同预兆的悸动,是最不想看到的真实。假如卑劣的欲望只是闪现着卑劣的影像,这种最初的悸动没有闪现崇高的诱惑,那么,人们还可以保持平静的矜持而活着。抑或诱惑的根源并非肉欲,而是故弄玄虚、若隐若现,掩藏于云间的山峰般银色的崇高的幻影。那幻影简直就像一团“崇高”的鸟胶,首先将人们黏住,接着逼使人们耐不住焦躁而向往广大的光明。
他的最重要的仪式就是:郑重拆除这些观念的石垣,使一切满足于严冷的思想转变为卑怯的陶醉的手续。
那是高悬空中俯瞰着两个蠢动女子的暹罗风格的满月形王冠,或许只有本多的眼睛方能梦见。
火势时时刻刻在起变化。伴随着火场上巨大跫音般的响动,断续传来物体的爆炸声。每当这时,本多就猜测着,书籍着火了,桌子着火了。他心中描绘着,书页烧得蜷缩起来,胀鼓鼓的,变成一朵朵红玫瑰。
火舌胜过浓烟,站在水池这一边,也感到热浪滚滚。热风逐渐卷起燃烧的碎片,在空中飘浮。这些都是化作灰烬前瞬间里迎来末日的黄金,仿佛群鸟将要从那里一起出发,令人联想起欢快离巢的金色的翅膀。那火焰蒸腾的天空的一隅,隐蔽在黎明前黑暗中的行云的轮廓,也渐渐定型了。
房屋里轰然一声巨响,二楼的梁柱似乎塌落了。接着,一部分外墙也烧裂了,火势熊熊的窗棂散落到水池里。火焰的繁琐的装饰,使得掉下来的黑色窗棂,瞬间里产生一种暹罗大理石寺院的幻影。随着飞溅的水花,窗棂发出开锅似的响声,划破周围的空气。人们从水池边逃离了。
次第失掉外墙的房屋,看起来像一只着火的巨大鸟笼。所有的缝隙都向外喷吐着纤细的火焰的丝缕,光明闪耀。房屋喘息着,那火焰的中心似乎有着生命实质深邃激荡的呼吸之源。火焰里有时会浮现出熟悉的家具生活形态的剪影,但是这些剪影又被光焰遮盖了,压碎了,自身也变成了嬉戏的烈焰。展现于外部的火,隐身于蛇一般迅疾腾起的烟雾之中。密集的黑烟中,又突然露出糜烂的火焰的容颜……这一切都来自无比迅速的作用,火与火携手,烟与烟结合,朝着一个顶点攀升。燃烧的房屋的倒影,在游泳池里深深抛下火焰之锚。水底下可以窥见火焰尖端拂晓前的天空一派澄明。
风变了,烟雾飘向这里。人们更加远离了游泳池。烟的气息里,虽说闻不出来,但其中确实夹杂着人肉的焦味儿,虽然没有人说破,但大家心知肚明,个个都用两手死死捂住鼻孔。
夜露下来了,梨枝提议,干脆聚集到凉亭里去。三个女人背对着火场,顺着修剪整齐的草坪的斜坡,向凉亭走去。只有本多站着不动。
打刚才起,他就被这种似曾相识的场景吸引住了,他想,那是哪里呢?
火焰,映着火焰的水,燃烧的亡骸……这里就是贝拿勒斯。本多在那块圣地看到的终极的场面,怎能不梦想着再度出现呢?
房舍变成木柴,生活变成火焰。一切琐细归于灰烬,本质以外再没有任何重要之物。惟有隐蔽的巨大的面孔,从火焰中倏忽扬起脖子。笑声,悲鸣,啼泣,一切都被吸收尽净。火焰的毕剥之声,爆裂的木材,扭曲的玻璃,房舍咯吱咯吱的鸣响,所有的声音都包裹在一种静寂之中了。烧裂的屋瓦掉落下来,一个个的束缚都被解消,家宅化为从未有过的辉煌的裸体。剩下的一楼一角的外墙周围,布满了蛋黄色的疙皱,眼看着变成茶褐色。同时,从渗出的薄烟中蹿出一股股凶暴的拳头般的火舌,为烈火冲开一个个喷出口,那精当而快捷的速度,美妙得好似一场梦境。
本多甩掉肩头和衣袖上的火粉,游泳池水面上覆盖着烧焦的木片和海藻般猬集一起的灰烬。然而,烈火的辉煌贯穿了一切,烧尸场净化的火焰,倒映在这个狭小的水域,这个专门为金茜游水而建造的神圣的游泳池里。这和恒河里辉映的烧尸的火焰有什么不同呢?这里也有烈火和木柴,也有烧得变了形的尸体。这两具尸体,虽然已经没有痛苦,但也许在烈火中几度反挺着身躯,高扬着手臂,作最后的垂死的挣扎。这是和那漂浮于夕暮中烧尸场的明亮的火焰完全同等性质的烈火。一切都在回归“四大”,烟雾高高充满天空。
这里只缺少一种东西,那就是从火焰对面回头凝望着本多的白色圣牛的脸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