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孤独』,作者「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 /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译者「侯健」。很短的一篇谈话录,主要是略萨在问,然后马尔克斯在答。蛮出乎我意料的,因为我读小说的时候以为马尔克斯属于那种沉默寡言的作家,但是在读这本谈话的时候发现他十分健谈、而且充满热情与锐气。
我喜欢写作,最开始是因为我写的东西被发表了出来,然后我就发现了之后我曾无数次阐述的那件事情,而且我认为那个想法十分准确:我写作,是为了让朋友们更喜欢我。不过到了后来,在分析作家职业时,在分析其他作家的作品时,我心想文学,尤其是小说,肯定具有某种功能。如今,不知是不幸还是幸运,我认为它具有一种破坏性功能,不是吗?因为就我所知,没有任何优秀文学作品的作用是颂扬既有价值。在优秀的文学作品中,我总能发现某种将已被确立、被强行赋予之事破坏掉的倾向,和助力创造新的生活和社会形式的倾向;总之,是改善人类的生活状态的倾向。我觉得要解释这些对我来说有点困难,因为实际上谈理论不是我的强项。换句话说,我也不是很明白这些事情为何会发生。现在我能确定的是写作是种迫切的志向,拥有这种志向的作家不得不写,只有这样才能摆脱头痛和消化不良的问题。
如果我成功将它解释清楚了的话,它也许就会变成某种绝对理智、有绝对意识的东西,我也就不会再对它感兴趣了。你刚才提到的一个关键信息让我有点害怕。我以前认为孤独是人类共有的特质,但现在我在想它可能是拉丁美洲人精神问题的产物,这样一来我就是从社会视角甚至是政治视角来描述它了,比我之前预想的视角要宽泛得多。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个主题也就不像我担心的那样形而上学了。无论如何我都想要遵从自己的意志去写作,因此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写“孤独”,可总是担心它有点反动,你能明白吗?
加西亚·马尔克斯:没错。他走了,建立了一个村子,外公对我说过的话里我印象最深的一句是:“你不知道死人的分量有多重。”还有件事我也永远都忘不了,我认为它与身为作家的我关系密切,那是在一天晚上,外公带我去马戏团,我们看到了一头单峰驼。回到家后,他打开词典,对我说:“这是单峰驼,这是大象,这是单峰驼和双峰驼之间的差别。”最后,他给我上了一堂动物学课。我就是从那时开始学会使用词典的。
加西亚·马尔克斯:关于香蕉园的故事是完全真实的。事实上,在拉丁美洲的现实中存在着一种奇怪的命运:像香蕉园这个例子一样残酷、让人痛心的事情最终甚至会趋向变成幻象。世界各地的人开始随着香蕉公司一起来到小镇,这很奇怪,因为在哥伦比亚大西洋沿岸的那个小镇里有段时期可以听到人们用所有语言交谈。人们彼此无法交流,不过经济繁荣了起来——我是指那些人理解的那种“繁荣”,人们甚至边跳昆比亚舞边焚烧钞票。一般跳昆比亚舞时手里要拿根蜡烛,但是香蕉种植园里的短工和长工用点燃的钞票取代了蜡烛,因为香蕉园里的短工每个月可以赚大约二百比索,而镇长或法官每月工资只有六十比索。这样一来,真正的权威就不存在了,权威也成了可以买卖的东西,因为香蕉公司只要掏点钱出来贿赂他们一下,就能掌控司法和权力体系。后来到了某个时刻,所有人都开始觉醒了,有了工会意识。工人们开始要求基本保障,因为香蕉公司提供的所谓医疗服务只是给所有患者发蓝色小药丸。患者排着队,一个护士负责给每人嘴里塞一粒蓝色小药丸。你可别对我说那些蓝色小药丸里没有蕴含着深刻的诗意……之后这种情况成了饱受批评又非常日常化的事情,连小孩也在诊所前排起了队,就为了被塞一粒蓝色小药丸,他们会把药丸从嘴里取出来,带在身上,好在玩彩票游戏时用作筹码。后来到了某个时刻,人们要求改善医疗条件,要求在工人宿舍区建些厕所,因为在那之前每五十人共用一间移动厕所,而且每年圣诞节才更换一次……还有另一件事:香蕉公司的轮船抵达圣马尔塔,装上香蕉,然后驶往新奥尔良;但总是空船回航,因此回程就一直是赔本买卖。香蕉公司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很简单,就是让轮船运些商品回来,于是公司不再给工人发钱,而是给他们发放取款凭证,让他们到公司办公室取款。他们在那里领到的是些代金券,可用于在公司创办的商铺购物,那里卖的自然只有那些轮船运回来的商品。工人们要求香蕉公司支付现金,不接受商铺购物代金券。他们组织了一场示威游行,停下了一切工作,政府不仅没有努力改善局面,反而派了一支军队过去。军方把示威者集中到火车站里,工人们以为某个部长会前来进行协调工作,没想到却在火车站被军队团团围住,军队给他们五分钟时间解散。没人离开,于是军队就把他们屠杀了。
我想对你说,书里提到的这件事发生十年之后我才听说了此事,我找到了一些人,他们有的对我说事情千真万确,有的则说它子虚乌有。有些人说:“我当时就在现场,我知道没有死者;人们和平散去了,什么事都没发生。”而另一些人说惨案发生了,有些人死了,说那是他们亲眼所见,说某个叔叔就死在那里,他们坚持着这些说法。但重点是在拉丁美洲,只需要颁布某项法令就可以让人们遗忘造成三千人丧命的大事……这个看上去像是虚构的情节实际上是从日常现实中最悲惨的事件里提炼出来的。
巴尔加斯·略萨:听说有一次巴西政府通过颁布法令取消了一种传染病……
加西亚·马尔克斯:我们又回到这条老路上了:我们开始寻找事例,却发现能找到上千个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