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女 | 砂の女』,作者「安部公房 (あべ こうぼう)」。
这本书,感觉译者创造了一种很新的中文……和沙子一样游动而无定形,而且回潮时充满腐蚀性。书的内容很好概括,一位昆虫爱好者想逃离城里一尘不变的生活而到很逃到很偏远的地方采集昆虫,在一个全都是沙子的村子里被村民绑架捉住,被迫劳作清沙,同一个女性村民一起。他想逃脱却不能,在失败几次后,他终于发明了一种蓄水装置,这样就可以不依赖于村民的给予而活下去,这给了他与村民对抗的底气。最后他终于有机会逃脱了,却又因为认为除了这个村子里的人以外没有人会听他的这个大发现,而决定再留几天。
这本书在我读来大概是一种城市人对现代生活的厌弃,但是却在逃离中厌弃逃离,从一个陷阱掉入另一个陷阱,在两个陷阱之中思考自身的存在。简言之这部作品从现实出发,非常有存在主义的风格。它最令我惊异的倒并非是这个主题,而是它的形式,它的形式、内容和主题是高度统一的,像是一个大型的艺术装置。它以「沙」作为整部作品的核心内容,主角一开始喜欢沙这样无定型的流动(或许是现代生活对过往生活向往的隐喻),倒后来受困于沙,发现「沙」的本质和他想的不一样,它还具有腐蚀性。我直接引小说的说法吧:
既然地上有风,有流动,那沙地的形成,也许是在所难免的。只要风在吹,河在流,海上波浪在翻腾,沙子就会从土壤中生出来,简直像活的东西一样,不择地势蔓延开来。沙子的流动决无休止。静静地、实实在在地侵犯着地表,吞噬着地表……
这个流沙的印象,给了他一种说不出来的冲击和兴奋。沙地上寸草不生,但并非人们所想象的,单纯由干旱造成。其实,不停的流动,正是沙子拒绝接受所有生物的理由。一年中必须不停顿地强逼着紧紧抓住,与这个现实的郁闷相比起来,是怎样一种错误呐。
确实,沙子不适合生存。对生存来说,扎根落实是绝对不可缺少的?只要根扎住了,就会开始出现讨厌的竞争吧?假如不再考虑扎根,随沙逐流,便不会有什么竞争了吧。现在,沙漠上也开花,居住着虫子和野兽。这些生物,利用极强的适应能力,逃到了竞争圈之外。例如,他的斑蝥一族……
他在心里描绘着沙子流动的姿态,有时甚至被一种错觉攫住:自己的身体似乎也开始流动起来。
沙子也呈现出了瓦解文明、瓦解现代性的象征:
想些别的吧。他闭上眼睛,几条像喘息般流动的长线飘浮了过来。它在沙丘上活动,哦,是风纹呀。半天,他一直盯着看,眼底深处留下了烙印吧。那沙的流动消亡,吞噬了多少昔日繁荣的都市,甚至大帝国。罗马帝国的,是叫萨布拉塔的吧……后来奥马尔·哈雅姆歌唱过的,叫什么镇来着……那里有裁缝铺、肉铺,还有杂货店,还有许多决不会移动的道路,像网眼一样交织,哪怕想改动一条道路,也非得经过镇公所好几年的辩论……没有人会怀疑它的“不移动”,那个古镇……但最终它无法战胜直径1/8mm“流动的沙”的法则。
而在后面他被村民抓住被困住时他想到:
是呵……在十几年前的那个废墟时代,人人都狂奔着去寻找不用走路就能解决的自由。那么,眼下果真能一口断定“不用走路就能解决的自由”已经让人们腻烦了吗?就说你吧,不是也被那种幻想对手的捉迷藏所拖累,受引诱到了这沙丘附近来的吗?……沙……1/8mm的无限流淌……它抓住了“不用走路就能解决的自由”,是底片中阴阳相反的自画像。一个孩子即使再向往远足,当他迷路的一刹那,也会大声哭泣的。
对于这两种生活,他意识到逃脱一种就会陷入另一种,而逃离并不是真正的解决方法:
为了不搅乱心境,打那以后,他努力不去看报纸。忍耐了一个星期,他就开始不太想再读报了。一个月以后,他甚至常常忘记还有报纸那玩意儿的存在。以前,他看到过一张叫做“孤独地狱”的铜版画,曾经觉得很不可思议。一个男人以不安定的姿势飘浮在天空中,由于恐怖,连眼睛都僵硬起来。围绕在男人周围的空间,决不是虚无的,相反满满地充斥着些半透明的死人影子,他连身体都转动不了。死人们脸上挂着各种表情,都想挤掉其他人,没完没了地和男人说话。到底为什么要叫做“孤独地狱”呢?当时他曾觉得该不会是标题搞错了吧?现在总算搞清楚了,能够理解了。所谓孤独,就是追求幻想而得不到满足的饥渴。
所以,心脏的鼓动不能使他放心,他啃指甲。脑波的节奏不能使他满足,他抽香烟。性交不能使他感到充实,他的腿下意识地晃动。呼吸、步行、内脏的蠕动、每天的时间分配、每七日一个礼拜天,每四个月重复一次的学期期末考试,谈不上使男人放心,反而成了新的强迫症。不久,他抽烟一天比一天厉害起来,还与囤积指甲污垢的女人一起,胡乱寻找世人眼睛够不到的地方,大汗淋漓地沉浸于梦魇中,当终于发现自己开始呈中毒状态时,他幡然醒悟地觉察到:周围只有无比单纯的圆周运动周期所支撑的天空,以及1/8mm波长所支配的沙丘地带。
这部作品到后面的一切描写其实都已经脱离了一个人的具体想法,转而到了一些更加抽离式的描写。这表明作者想写的并非这样一个奇怪的作为个体的人的困境,而是对于人类群体的困境。譬如对于性欲:
结果,什么也没开始,什么也没结束。满足了欲望的仿佛不是他,而是别人,简直就像把他的身体借给了别人似的。性嘛,本来就不是单个的肉体,也许属于物种的管辖……完成了任务的个体,必须尽快地返回原来的位置。幸福的人感到充实……悲伤的人感到绝望……面临死亡的人走向死亡之床……很容易就能厚颜无耻地坚信,这种诈骗是一种野性之恋……同联票的性比较起来,有什么可取之处吗?做这种事,真还不如做个玻璃制的禁欲主义者。
挪开猪一样的脸吧!男人真有些火了,真想强行扭住她的胳膊,把她摁倒在泥里。只不过想想,皮肤上就起了鸡皮疙瘩,哗啦哗啦响起了揭掉干乎乎浆糊的声音。因“扭住胳膊”一词,皮肤展开了随心所欲的联想。忽然,女人同背景分离了开来,只剩一个轮廓存在着。二十岁的男人,靠观念发情。四十岁的男人,靠皮肤的表面发情。可是,对三十岁的男人来说,变成轮廓的女人最危险。……简直就像抱住自己似的,可以毫无顾忌地抱住吧……但是,女人的背后生着许多眼睛……女人被那视线之丝操纵着,不过是受操纵的娃娃……要是抱住了女人,这回可就要轮到你被操纵了……“脊椎脱臼”,撒了个大谎,立刻就会露出马脚来。已经过惯的生活,难道就此断送了吗!
这里的「单程票」是指下面这一段话里的内容:
(手持单程车票,悲伤的布鲁斯)……想唱歌的话,请随便唱吧。实际上,捏着单程车票的人,绝不会唱那种歌。只捏着单程车票的人们的鞋后跟,光是踏着小石子也已经磨秃。已经没法再往前迈。想唱歌的是有往返车票的“布鲁斯”。所谓单程车票,就是昨天和今天、今天和明天都失去联系的凌乱生活。能够哼着小曲吟唱伤痕累累的单程车票的,肯定是捏着往返车票的人。所以,不能把回去的那一半车票弄丢,不能让人给偷走了。那样急躁,买股票,办生命保险,两面三刀对付工会和上司。单程车票的那帮家伙想不开,大声恶叫,声音从浴室的放水口,厕所的下水道腾起,人们想堵住耳朵,便故意放大电视机的音量,一个劲儿地哼唱单程车票的布鲁斯。被攫住的人们的歌,哪怕是往返车票的“布鲁斯”也一点不会觉得诧异。
他最后有出逃机会后决定再待几天,也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已经拥有了来回车票,而不是向以前一样具有单程票。他已经掌握了和村民对抗的方法——他研究出来的蓄水装置。我觉得这或许也是他最后想出来的对现代性困境的解决方法:问题不在于说逃离城市,因为逃离城市而追逐自己向往的流沙式的生活反而被这样的生活困住,问题在于把握了回程票,自己可以安全地离开现代生活,但是又可以返回现在生活。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主动性」与「能力」,在于幻想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
他抓住绳索,慢慢地把体重加上去。忽然,绳索像橡皮筋似的伸长了。他吓了一跳,毛孔里喷出冷汗。幸好才伸长了三十厘米左右就停了下来。他把体重全加上去,这回看来没什么问题。他照手心里吐了口唾沫,用脚掌夹住了绳索,开始往上攀登。那是玩具猴子爬树的方法。也许是太兴奋了吧,额头上沁出的汗奇怪地冰凉。他尽可能不让沙子塌方,身子完全靠绳索吊住,所以,咕噜咕噜转个不停,安定不下来。往上爬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进展甚微,引力这玩意儿可真是个顽固的东西。可是,这颤抖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最终,手臂像是和意志脱了钩,勇往直前,像是自己要把自己弹飞出去似的。是呵,一想起那沾满毒素的四十六天,也是理所当然。上了一米,就成了百米的深度,上了两米,就成了两百米的深度。随着深度的增加,底下成了令人头晕目眩的深渊……实在太累了……往下看可不行!……瞧呵,那儿就是地面呀……地面上,不管往哪个方向,都有可以自由行走的道路,通往世界尽头……一爬到地面上,所有一切都在追忆的笔记本里,变成了小小的花瓣书签……毒草也罢,食肉植物也罢,都成了一片薄薄的半透明彩纸。客厅里,喝着粗茶,和暖的电灯下,成为闲话的佐料。
没有这样的想象或许在困境中我们是活不下去的,我们只能通过抽离现实来看我们自己。「可能性」,现实中真得有这样的可能性吗,不知道,但是假如不幻想这种可能性,许多人或许都过不下去。但更重要的是要有安全地穿越各种可能性的方法,想象,这或许就是现代人唯一的安全堡垒。小说的结尾也如此说明了,逃离本身或许也是一种可能性,但我们活在世间不是为了追求这一种或者那一种的可能性,我们要拥有是属于自己的绝对自由,然后在这种自由下诠释我们想要的:
总算熬过冬天,春天来临了。三月初,收音机总算弄到了手,于是,屋顶上竖起了高高的天线。女人十分幸福似的不停发出赞叹声,整个半天,都在左转右转摆旋钮。这个月的月底,女人怀孕了。又过了两个月,大白鸟由西向东飞了三天之后的第二天,女人突然血染下半身,还说疼痛难熬。村落里有人的亲戚是个兽医,诊断说可能是“宫外孕”,赶快叫三轮摩托车,要把她送到镇上医院去。三轮摩托车还没有到来之前,男人紧靠着女人,一只手托着她的身子,空着的一只手,不停地抚摸女人的腰部。
不一会儿,三轮摩托停在了崖上。半年以来,绳梯第一次吊了下来。女人让被窝裹得像只蚕蛹,用绳索吊了上去。女人满是眼泪和眼屎的眼睛,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但她直愣愣地盯着男人,仿佛倾诉着什么似的,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男人装作没看见,挪开了目光。
女人被带走了,可绳梯还原封不动地吊在那里。男人战战兢兢伸出手去,悄悄地摸了一下,看看绳索还在不在。于是,他慢慢地开始攀登。天空呈现出一片脏兮兮的黄色。他像从水里爬上岸似的,手脚疲软而沉重。……这可是盼了又盼的绳梯哇……
风吹过来,像要从嘴里扼住他的气息似的。他在洞的边缘兜了一圈,往看得见海的地方登了上去。海也是黄色的,浑浊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嘴里只有粗糙不平的感觉,并没有他所预期的那种滋味。回过头来,村头,腾起了一片沙尘。那大概是载着女人的三轮摩托车吧。……是呵,分别之前,要是把陷阱的实貌告诉她该多好呵。
洞穴的底部,有什么在晃动。哦,是自己的影子。紧挨影子的上面是囤水装置,木框的一边掉了下来。大概是刚才搬动女人时不小心踩上去给蹭掉的。他慌忙返回洞底去修理。囤积的水正和计算预料的一样,到了第四格刻度。看不出是什么大不了的故障。屋子里,收音机正用干燥的声音唱着歌。他好不容易才忍住没让自己哭出来,他把手浸到了水里。水,刺骨的冰凉。他就这样蹲着,身子一动也不想动。
其实现在已没有慌慌张张逃跑的必要了。他手中捏着的往返车票,在“前往目的地”、“返回场所”等地方都是空白,可由他本人随意填写。而且,再往深里考虑一下,他的心已经给一种欲望填满了:他渴望将囤水装置的事告诉给别人。要告诉的话,除了这村里的人,可能没有其他人想听。今天不行,那就明天,男人会向什么人挑明吧。
逃亡,在那以后的第二天考虑也不迟。
另外,这本书的阅读体验其实非常困难,有点像是在读恐怖小说,有点联想到读卡夫卡『城堡』时的体验,非常身临其境的窒息感。无论是这本书的剧情推进,还是「沙」这一艺术装置的行进,都给我很深的恐惧感。先是砂带来类似密闭恐惧式的无休无止的绝望,再是被人类社会排斥的孤立无援的绝望,在是作为人类整体的本体论式的绝望。反正看完以后我是不敢去沙漠了,真得不敢去。这归根到底是一本恐怖小说吧。譬如这段:是男子在逃跑后陷入沙中最后走投无路的场景:
多么黑暗呐……人世间,闭上眼,塞上耳……我就要死了,可谁也不会回过头来看一眼!喉咙深处,连续不断的恐怖突然炸裂了。男人有气无力地张开嘴,发出野兽般的叫唤。
“救命啊!”
陈词滥调!……喔,陈词滥调,可以……临死之际,什么个性,净扯淡,什么忙也帮不了。被模具压成各式造型的粗点心似的活法也可以,无论如何想活下去!……现在已经埋到胸口了,埋到下巴了,慢慢接近鼻子底下了……够啦够啦!已经足够了!
“求求你们,救命啊!……什么话都好说!……求求你,救命啊!……帮帮忙!”
男人终于哭了起来。起先还强忍克制着,呜呜咽咽,不一会儿就号啕大哭起来。可怜的崩溃感觉里,男人恐怖得直打哆嗦,此命休矣。谁也没瞧见,没有办法了……实际上这种事,没有任何手续也做得成,太不公平了……死刑犯死的时候,也还能留个记录下来……不管再怎么大叫大喊……谁也没看到,运气太差!
所以,当背后忽然传来声音时,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觉得自己被打得落花流水。连惭愧羞耻的心情,也像蜻蜓翅膀着了火,悄无声息地缩成一团,变成了灰。
“来吧,抓住这块板!”
一块长长的木板滑了过来,撞在侧腹上。光环切断天空,停在那块板上。他将活动不便的上半身扭过来,朝着背后的人们,苦苦地哀求:
“帮帮忙,用这根绳索拉吧……”
“瞧你,这又不是拔萝卜……”
顿时引来一阵哄堂大笑。虽看不清楚,但估计约莫有四五个人。
最后稍微摘一些小说里的冥场面……
忽然,他觉得背后有动静,回过头去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女人已经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朝这边望着。到底有些隔阂,她慌慌张张,单腿往后退了一步,像求救似的,轻轻挪开视线抛向别处。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在男人背后东侧的沙壁顶上,毕恭毕敬地排列着三个脑袋,正往下朝这边张望呢。毛巾围在脸上,嘴以下全部罩住了,一点看不清,可他总觉得昨天那个老头也在里面。猛地,男人拉开了架势,回过神来,决定不去管那些人,自己管自己继续干活。那些家伙的注视,驱使着男人投入了工作。
等待的时间可真难受。时间,就像蛇腹一样,弄出深深的皱纹,折叠了好几层。那一层一层假如不绕远道,就无法向前挺进。每一层皱纹,所有形式的疑惑,手里都潜藏着各自的武器。与这些疑惑论争,或置之不理,或冲撞前行,都不是一般的努力。
“要跨越劳动,除了通过劳动没有其他路可走。不是劳动本身有价值,而是要通过劳动来超越劳动……只有这自我否定的能量,才是劳动的真正价值。”
女人还是不说话,只顾一个劲儿地打抖。恐怕她洞悉一切吧。总之,她摆出一副受害者的面孔,其实是同谋犯。难受也活该!……这些痛苦当然该受报复。
可是,这痛苦要是不能传达到村里那些家伙们的耳朵里,那能起什么作用呢。而且,哪里也没有能够传达到的保证。不仅如此,那些家伙觉得有必要的话,应该会不惜牺牲掉这个女人的。女人的害怕可能就源于此吧。野兽寻找着逃路,它终于发现能跃过的栅栏缝隙,其实不过是牢笼的入口处……鱼儿在金鱼缸里,第一次知道自己好几次碰鼻子的玻璃,原来是一堵穿透不过的墙壁……第二次,赤手空拳被人抛了出去。眼下捏着武器的是他们那一帮。
他在铁锹上坐下了,开始点烟。划到第三根火柴,总算点着了。像一点墨水滴进水里似的,积淀下来的疲劳,一圈圈播撒开去,成了水母,成了带长彩条的绣球,成了原子核模型图。猫头鹰发现了田鼠,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招呼着同伴。不安的狗,吐出胃肠般地狂吠着。高高的夜空上,速度不一的风声相互摩擦,不停地鸣叫着。沙子像薄皮,被“风之刀”一层一层剥起,在大地上流动着。他擦去汗水,擤掉鼻涕,掸落头上的沙子。脚下的风纹,像忽然停止翻滚的浪头。
假如这是音波的话,究竟能听到怎样的音乐呢?假如往鼻孔里钉入火钳,那黏乎乎的血便塞住了耳朵,用槌子敲碎一个个牙齿,把那些碎片塞入尿道之中,割下阴唇,把上下眼皮缝合起来的话,人们也许也能唱出那样的歌吧……和残酷很相似,又和残酷有所不同……他觉得自己的眼珠像鸟儿般高高地飞起,往下紧盯着自己看。在这种地方,有着古怪想法的自己,才是最古怪的存在吧。
“那可不行。决不能把时间竖起来过日子?时间呐,本来就是横向流动的。”
“把它竖起来过日子会怎么样呢?”
“那肯定会成为木乃伊喽!”
风把手巾吹了起来。沙丘的一条棱线闪着金光,映入眼角。缓缓高涨起来的曲面,以那条金黄线为界,以一个笔直的角度滑入了阴影里。这个空间的构成里,有异常紧迫的感觉。男人被一种神秘的情绪控制着,想碰上个什么人,这不禁使他打了个寒战。——(不错。真是罗曼蒂克的风景……只有这种风景才大受最近年轻游客的欢迎……了不起的绩优股呀……作为此道的经验者,绝对能保证将来的发展哟。所以,首先得赶快宣传!不宣传,连苍蝇都不肯靠近……说不知道,跟没有一个样呐……真是抱着金碗讨饭。可怎么做才好呢?……找个技术好的摄影师制作一套漂亮、精致的明信片。过去是先有名胜地,然后才有明信片……可这回先做明信片……然后,才有名胜,这也是常识哇。于是拿两三个样本去,至少请人看看这玩意儿)——想下圈套,反而把自己给套住,就那样病死了,那个可怜的明信片推销员。不过,无法想象那个明信片推销员有着三寸不烂之舌……也许他出人意料的认真,将梦想托付给这里的风景,赌上了事业……这美好的原型,究竟是什么呢?到底是因为自然所拥有的物理规律的正确性呢,还是由于不断排斥对人理解的无慈悲心呢?
本来,直到昨天,只要一想起这样的风景,胸口就像要吐一样的难受。事实上,对待明信片推销员那样的诈骗犯,最终还是会大发雷霆,觉得那是个早就为其准备好了的圈套。
然而,谁都没有理由认为,那洞穴里的生活和这风景是互相对立的。美丽的风景,任何地方都没有宽容人的必要。结果,认为沙子拒绝固定,是我的出发点,这可没有错乱的念头。1/8mm的流动……状态原封不动存在的世界……这种美简直是属于死之领土的东西。通过巨大破坏力和废墟的庄严所反映的,死之壮美。……不,等一等。但对于捏着往返车票不肯放手的议论是没有立足点的。猛兽电影、战争电影的乐趣在于,打开门等待我们的是继续昨天的“今天”,哪怕逼真到令人心脏病发作的地步……难道会有荷枪实弹前往电影院的傻瓜吗……沙漠之中,由风景来调和生活的,充其量,是一些只知单程车票的游牧民,喝自己小便代替喝水的特种老鼠,以腐肉为饵食的昆虫等等。如果它们顽固认为,车票本来就只有单程的,那么,它们就不会徒劳地试着模仿贴在岩石上的牡蛎那样,往沙子上贴。不过,这些游牧方式如今连称呼也改为畜产业了……
是呵,要是对女人说说这些风景的事也许会好一点吧……该给她听绝对无法通用往返车票的“沙之歌”,即使音程多少有些紊乱也没关系……而我做过的事,充其量是以别的生活为诱饵,吊女人上钩而已,不过是模仿蹩脚色情演员的卑劣行径。连精神都不放过,就像鼻子尖被摁到了沙壁里面,套上纸袋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