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的是这个译本:『地下室手记』,读完发现陀翁在这部作品里还是或多或少显现出了些他自己个人的一些想法,而他往后的长篇更加熟练和宏大,隐藏了这些部分,这本书反而让我觉得陀翁异常亲切。又或者说这部「自传性质」的小说部分内容过于直接和暴露、特别是展露了青年的一些心理病态,以至于我真得以为是同样年纪的、同样经历的人写的(尽管主人公说他自己四十岁,但不成熟地就像青年),它的种种不成熟在我看来都是难言的熟悉和魅力。不消说,他作品里形容的变态也替我施展演绎了我自己心中一些难以言说的缺陷,他的每部作品都是如此。但这一部有的部分尤其过份,读的时候我的自我厌恶也随着主人公的失控而达到了顶点。我也不知道该如何生活,除了书本中学来的其它一概不会。我也一直生活在地下室里,不知如何出去,越陷越深。我是死胎,是老鼠,心怀高尚的卑微老鼠,幻想着能咬碎什么东西,又或者自我撕咬,这份堕落的自由让我心醉。读他的书我虽然会感到焦虑,但这种焦虑正是我最熟悉的,因为他的描写纯度高于我自身的驳杂的焦虑,所以我反而会从这焦虑中得到安宁和清醒。太好了。
如果你们认为不屑与我打交道,在这种情况下,我也能够以同样的方式回敬你们。我们是在进行严肃认真的讨论,如果你们无意惠赐关注,那我也不会俯首屈尊地央求。我有地下室呢。……。然而,你们要知道,我确信,对我们这帮地下室的弟兄必须严加管束,尽管他们可以困在地下室里四十年沉默不语,不过一旦来到光亮之处就会爆发,就会喋喋不休地倾诉,倾诉,倾诉……
不过我身上的自律性倒是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不会有任何失控的风险。而且读陀翁的小说还能感到这些风险在另一个层面被释放了。那就让我们这样流泪吧。在虚无之中歌颂、唾弃我们的存在。
首先这个开头差不多是我今年读过的最生猛的开头,当头棒喝,不遮遮掩掩。
我是一个有病的人……我是一个凶狠的人,一个不招人喜欢的人。我觉得我的肝区疼痛。其实,我对自己的病情一无所知,也许根本就不知道究竟是哪儿疼痛。虽然我尊重医学,敬重医生,但我没有去看病,从来不去就医,更何况我还是一个极端的迷信者。不过,尽管我十分迷信,我依然尊重医学(我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应该不会迷信,可我还是成为了一个迷信者)。其实,我不愿意就医是因为我心中有股怨气,关于这一点你们大概无法理解,而我则心知肚明。我当然也无法向你们说明我要把这股怨气撒向何人。我非常清楚地知道,我不去医院治病绝对不会让医生们“蒙羞”;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做法只能伤害我自己,不会伤及他人。无论如何,如果我不去就医,那只是因为心中有股怨气。肝区疼痛,那就让它疼得更厉害些吧!
这样的生活状态已经延续了二十年之久,现在我已年届四十。我曾任公职,如今赋闲在家。任职时我是暴吏,粗鲁急躁,并从中获得快感。不过,我从不收受贿赂,所以凭这一点我倒是可以褒奖自己。(并不高明的调侃,但我不会将它删去;这样写的本意是我觉得可以达到尖刻嘲讽的效果,然而如今,正如我自己意识到的,反而成为卑劣的自我炫耀。——但我就是不删!)常常是这样:来访者走到我的办公桌前,求我办事,我则咬牙切齿地断然拒绝,让他们沮丧难受,我则享受到恣意妄为的乐趣。几乎每次都是如此。来者大部分都是战战兢兢的,原因不言而喻,他们有事相求呀!但在自命不凡者中让我感到特别无法忍受的是一名军官,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任我摆布,总是令人讨厌地把军刀弄得叮当作响,为这把军刀我和他争斗了一年半之久,终于将他制服,他不再摆弄军刀了。不过,这还是我年轻时候的事情。先生们,你们知道我心中怨气的焦点在哪儿吗?事情的症结、极其丑陋的行为的原因就在于我时时刻刻,甚至在大动肝火、恼恨不已的时候依然可耻地意识到我不仅不是一个凶狠的人,甚至算不上一个挑剔的人,我只能吓吓麻雀,并以此慰藉自己。在我口吐白沫、暴躁恼怒时,只要给我一个小玩具娃娃,端来一杯加糖的茶水,我顿时就会平息怒火,安静下来,我甚至会感激涕零,也许过后还会对自己痛恨不已,羞愧得数月夜不能眠。这就是我的生活常态。
方才我称自己为暴吏,那是个大谎话,是出于怨气而说的假话,我只是寻寻开心而已。事实上,我从来不会恶狠狠地对待来访者和那位军官。我时时刻刻意识到在我的身上有着许许多多与凶恶完全相反的东西;我感到它们,这些相反的东西,总是在我的体内蠢蠢欲动,它们一直在我的体内涌动,总想迸发出来,这令我沮丧。我没有释放它们,没有,我故意不让它们外露。它们折磨着我,让我羞愧难当,搅得我浑身发颤——我终于厌倦了,厌倦到极点!先生们,你们是否觉得我是在你们面前表示懊恼,我在请求你们的原谅?……我坚信你们就是这样想的……不过,我要告诉你们,即便你们确实有这种想法,我也毫不介意……
我不仅不是凶狠的人,我甚至什么都不是:不是恶人,也不是善者;不是无耻之徒,也不是正人君子;既非英雄,也非小爬虫。眼下呢,我在自己的栖身之处苟且偷生,用一种危险的、毫无益处的慰藉麻痹着自己,认为聪明人不可能有所作为,而有所作为的只能是傻瓜。确实,19世纪的聪明人在精神层面上多数应该是缺乏个性的,而个性鲜明者、成功人士则才智有限,这是我积四十年之经验所建立的信念。我现在四十岁了,而四十岁,这就是一辈子,这已是垂暮之年。四十岁以后的生活是不体面的、陈腐无味的、放荡不羁的。请你们真心诚意地告诉我实话,什么样的人能够活过四十岁?我告诉你们是谁:是傻瓜和混蛋。我可以当面告诉所有的老者,告诉所有这些德高望重的老者,所有这些满头银发、身上散发着香气的老者!我可以直面整个世界!我有资格这样说,因为我能活到六十岁,活到七十岁,活到八十岁!……请稍等一下,让我喘口气……
我告诉你们,这种享受正是来自过分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卑微,是因为深感自己已经走了绝路,意识到情况非常糟糕,但又无法改变;你已经无路可走,永远不可能成为另外一种人;即便还有时间,还有信念能够使你有所改变,或许你已经丧失了改变自身的愿望,只想就这样一成不变,因为事实上可能也不会再有任何改变。归根结底,问题的症结在于所有这一切都符合过度意识方面的基本规律,出自于就是这些清规戒律造成的惰性,因此,你不仅改变不了什么,而且甚至简直就束手无策。譬如,过度意识的恶果是这样:是啊,是一个无耻之徒,可如果他本人已经认识到自己确确实实是个无耻之徒,这对他反倒是一种安慰。不必再说啦……唉,胡乱大侃一通,我又说清楚了什么呢?……产生享受感的原因说得清楚吗?不过,我一定要解释清楚!一定要说得明明白白!于是,我又开始动笔了……
最令人委屈的,这么说吧,是我成为无辜的罪人恰恰符合自然法则,原因在于,首先,我的过错就是我比周围的人更加聪明(我总是认为自己比周围的人聪明,你们相信吗?有时我甚至因此而感到惭愧;至少我始终只是侧目斜视,从来也不能正面直视他人);其次,我的罪过在于,如果我心胸豁达,我会因为意识到这种豁达大度毫无用处而更加痛苦。要知道,我的豁达也许不能让我有所作为:我既不能宽恕欺负我的人,因为他可能是按照自然法则打我的,而按自然法则是无需宽恕的;我也不能忘却此事,因为即便这是自然法则,毕竟也是令人气恼的;最后,如果我甚至希望做一个极其不宽宏大量之人,而且,我希望对欺负者加以报复,那么,我也不可能对任何人有任何报复的举动,因为,哪怕我有实施报复的能力,也许我都下不了决心去付诸实施。
他说:‘我惊扰了你们,伤了你们的心,让家里所有的人无法安睡,那你们就别睡了吧;我要你们每时每刻都感觉到我在牙疼。我现在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期望扮演的英雄,而只是一个卑鄙的小人,无赖懒汉。那又怎么样呢!我很高兴你们认清了我的面目。你们非常厌恶听见我那恶劣的呻吟声?那就厌恶吧,现在我会对你们发出更加恶劣的、更加矫揉造作的呻吟……’现在你们还不明白吗,先生们?嗯,显然,要想理解这种极端快感的细微曲折的变化,必须拥有相当成熟的心智和极强的意识!你们笑啦?非常高兴。先生们,我的笑话当然有伤大雅,文理不通,逻辑混乱,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但这恰恰是因为我并不尊重自己,难道一个意识清醒的人能够或多或少地尊重自己吗?”
如果我连怨恨都没有(在上面我正是从这一点开始谈论的),那又会怎样呢?还是由于这些极其可恶的意识规律,我的怨恨遭受到化学分解,你瞧,对象已经化为气体,原因烟消云散,不复存在;屈辱变得不再是屈辱,而是注定的命运,类似其间谁也没有过错的牙疼之类的东西,因此,剩下的仍然是同一条出路,就是使劲撞墙,让自己感觉更疼痛些。因为没有找到初始原因,那只能无奈地漠然弃之。你可以尝试着盲目地醉心于自己的感觉,不加思索,不寻找初始原因,哪怕在这段时间内摆脱意识;你也可以只是为了不无所事事而去憎恨,去爱恋,至多到后天,这已是最后的期限,你就会因为你毫无疑问地欺骗了自己而开始蔑视自己,其结果是肥皂泡的破灭和因循怠惰。
自己本人的、不受任何限制的、无拘无束的想法,自己本人的、哪怕是最疯狂的恣意妄为,自己的、即便有时甚至致人疯狂的梦想——所有这些就是那个被忽略的、最为有利的利益,正是这种利益无法归入任何类别;这种利益常常使所有体系和理论无法生效,土崩瓦解。这些贤哲人士凭什么说人应当拥有某种正常的、高尚的意愿?他们凭什么执拗地认为人应当拥有的必然是合乎理性的、有益的意愿呢?人只应当拥有一种意愿——独立的意愿,不论这种独立性需要你付出怎样的代价,又会导致怎样的后果。至于意愿,其实鬼才知道……
如果人并不愚蠢,那么,他也是完全没有感恩之心、罕见地忘恩负义的;我甚至认为对人的最确切的定义是:忘恩负义的两条腿生物。
总之,任何词语,哪怕是混乱的想象力所能想到的所有词语都可以用来概括世界史,唯有一个词不能运用,那就是‘合乎理性’,用到这个词就会窘得说不下去了。
你们为什么会如此坚定不移、郑重其事地确认唯有一种正常且被实证过的东西,一言以蔽之,唯有幸福安康才对人有益?在利益的问题上理智就不会犯错吗?要知道,人所钟爱的也许不只是幸福?也许,他也同样地钟爱苦难?也许苦难对他来说与幸福同样颇有裨益?人有时会酷爱苦难,酷爱到狂热的程度,这是事实;此事无须到世界通史中去查证,只要您是人,并且哪怕只是稍有生活阅历,问问您自己便可知晓。至于我个人的看法,我则认为只钟爱幸福甚至颇不体面。不论是好是坏,有时破坏行为也能令人心情十分舒畅。我个人的意见是既不崇尚苦难,也不崇尚幸福,我追求……自己的恣意妄为,追求在需要的时候,我的恣意妄为能够得以保障。譬如说,轻松喜剧里不允许有苦难不幸的情节,对此我是知道的。在水晶宫里也难以想象会有苦难的存在:苦难是怀疑,是否定,如果水晶宫里还存在怀疑,那还算水晶宫吗?然而,我坚信人永远不会拒绝真正的苦难,即破坏和混乱。苦难,这是产生意识的唯一根据,虽然我先前说过,意识在我看来就是人的最大的不幸,但我知道,人喜欢意识,人对意识的钟情胜过任何其他方面的满足感,譬如说,意识高明得能让二二得四仰望不及。有了二二得四之后,自然不会再有其他的东西,不仅无事可做,甚至也没什么需要认知的事物了,那时只能堵住自己的五官,深深陷入自我剖析之中;而意识的存在或许也会产生相同的结果,即无事可做,但至少可以有时鞭策一下自己,而这总归还能使人振作一些,即便这与进步相左,但总强于一无所有。
如果你们认为不屑与我打交道,在这种情况下,我也能够以同样的方式回敬你们。我们是在进行严肃认真的讨论,如果你们无意惠赐关注,那我也不会俯首屈尊地央求。我有地下室呢。……。然而,你们要知道,我确信,对我们这帮地下室的弟兄必须严加管束,尽管他们可以困在地下室里四十年沉默不语,不过一旦来到光亮之处就会爆发,就会喋喋不休地倾诉,倾诉,倾诉……
“这种状况既不可耻,也不屈辱呀!”也许你们会鄙夷地摇着脑袋,对我这样说,“您渴望生活,自己用混乱不堪的逻辑解决生活中的问题;您的行为举止惹人讨厌,粗鲁放肆,与此同时,你却又胆小怕事!您常常胡说八道,并且自鸣得意;您说起话来无所顾忌,可又不停地为此担惊受怕,总是请求别人的原谅;您要大家相信您无所畏惧,与此同时又对我们的看法阿谀逢迎;您声称怀着满腔仇恨,恨得咬牙切齿,同时您又俏皮话不断,想以此逗我们开心发笑;您知道您的俏皮话并不风趣,可是,显然您又自以为这些俏皮话富有文采而陶醉其中。您也许确实经历过苦难,可是您却丝毫不尊重自己的苦难;您富有正义感,但您并不纯洁无瑕;您有卑微的虚荣心,总是炫耀您的正义感,自取其辱,引起喧哗……您确实想有所表达,但又谨小慎微地不能做到言无不尽,因为您没有和盘托出的勇气,只有厚颜无耻的胆怯与懦弱。您赞赏意识,但您只是处于摇摆状态之中,因为虽然您的理智依然发挥作用,但您的心灵受到了腐蚀,已经变得阴暗,而没有纯净的心灵也就不会有完全的、正确的意识。更何况,您是多么令人厌烦,总是纠缠不清,装腔作势!谎言,谎言,一派胡言乱语!”
如果我写作似乎也是面向读者,那么这不过是装装样子而已,因为这样我写起来会容易一些。这不过是一种形式,空泛无益的形式。至于读者嘛,我是永远不会有的,对此我已有过声明…
还有这样一个问题:我本人为什么想要写作?有何目的?如果不是为了读者,那么完全可以只在脑海里回忆一切,不必诉诸文字,落实到纸上呀。
确实如此。但是,诉诸文字,落实到纸上会显得更加郑重,这里含有某种启示,对自己有更多的评判,还可以增强表达能力。此外,也许通过写作我确实可以如释重负。譬如,眼下就有一件陈年往事重压在我的心头,就在前两天,我清晰地忆起这件事情,从此,它就像萦绕不去的、令人懊丧的乐曲,始终如影随形,纠缠着我;然而我必须将它摆脱。这样的旧事回忆我有成百上千,在这成百上千个回忆中不时会有某一个冒出来,让我感到压抑。不知为什么,我相信,如果我把它写下来,它就不会再缠绕在我的心头。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最后一个理由:我觉得百无聊赖,常常无所事事,而写作确实像是一份工作。据说,工作能使人变得善良、正直。至少这提供了一种可能性。
由于我有不加节制的虚荣心,也就对自己十分苛求,从而我常常对自己极不满意,甚至达到厌恶的程度。这样,我在思想上也就把自己的看法强加给了每一个人。
每到夜间,我便独自外出寻欢作乐,偷偷摸摸,胆战心惊,污秽下流,而又深感羞耻;即便在最令人不齿的时刻,这种羞耻心也一直伴随着我;在这样的时刻,羞耻心甚至会上升为诅咒。那时在我的内心已经有了一个隐秘的地下室,我诚惶诚恐,总是怕被别人看见,怕被别人碰上、被人认出来。我总是出入于各种最为隐蔽的场所。
因为有关荣誉的问题(这里指的不是荣誉本身,而是有关荣誉的问题)在我们这儿至今不能用其他方式,只能用标准的文学语言谈论;而用日常普通的词语是不能谈论“有关荣誉的问题”的。
每逢节假日,我会在三点多钟到涅瓦大街上逛逛,沿着道路洒满阳光的一边散步。其实,我在那儿根本不是散步,而是备受煎熬,感受屈辱和苦难;不过,也许这些正是我所需要的。我像一条泥鳅,极不雅观地在行人间串来串去,不停地给别人让路,一会儿是将军,一会儿是近卫军和骠骑兵军官,一会儿又是贵族太太小姐。在这样的时刻,只要想起我衣着寒酸,想起我串来串去的身影是那么卑微猥琐,我就会心如刀绞,又如芒刺在背。我痛苦不堪,时时感到无法忍受的屈辱,因为我想到(这种想法正在变成连续不断经受的直接感觉)我是一只苍蝇,在这整个世界面前,我只是一只令人讨厌的、有伤风化的苍蝇——它比所有人聪明,比所有人富有教养,比所有人更高尚(这当然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但却是一只不停地给大家让路、被所有人侮辱、被所有人伤害的苍蝇。为什么我要让自己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为什么要去涅瓦大街?我不知道。但是,只要一有机会,我就不由自主地跑过去。
我的荒淫生活要结束了,而且我感到特别烦闷痛苦。后悔之意常常袭来;我不断将它驱赶,因为它让人特别厌恶。然而,我渐渐地对此习以为常,能够适应一切;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我已经习惯了,仿佛是心甘情愿地承受着。我有一个让自己顺应一切的办法,那就是在所有的“美与崇高”中,当然也就是在幻想中自我超度。我沉湎于幻想,躲在自己的角落里,做着形形色色的美梦,这样过了三个月之久。请你们相信,在这些时刻,我和从前那位心胸狭窄、惶惑慌乱、把德国假獭绒缝在大衣领子上的先生已经判若两人,我陡然成了英雄,即便我的那位两俄尺十俄寸高的中尉前来拜访,我也会将他拒之门外,那时我甚至都想象不出他是什么人了。我的一系列幻想究竟是什么,我又怎么会因为拥有这些幻想而心满意足——对此我现在已经难以阐述清楚,但当时我确实陶醉于其中。其实即便是现在,在某种程度上我依然满足于幻想。每次寻花问柳之后,我会产生特别甜蜜、特别强烈的幻想,在幻想中夹杂着悔恨和涟涟的热泪,夹杂着诅咒和万分的欣喜,常常在瞬间感受到深深的陶醉,莫大的幸福,以致在我的内心深处竟没有一丝一毫被嘲弄的感觉,确实如此。有了信念,有了希望,有了爱[96]。就是这样,当时我盲目地相信会出现某个奇迹,会有某些外部的因素让这一切变得更加丰富,更加广泛;突然就会拥有一片广阔的天地,可以从事与此相应的活动,这些活动是有益的、美好的,而主要之点在于完全是现成的(至于是什么活动,我从来都不知道;重要之点在于必须是完全现成的),于是,我横空出世,几乎是身骑白马,头戴桂冠。对于次要角色,我根本不屑一顾,正因为如此,在现实生活中我才心安理得地甘居末位。要么是英雄,要么是污秽的尘土,中间状态是不存在的。
不过,只是在我有了这样的兴致,我的幻想让我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幸福,深感必须立即与人们,与整个人类拥抱的时刻,我才会去他家,因为拥抱总得有个真正存在的、实实在在的人吧。然而,要去安东·安东内奇家拜访只能是星期二,这是他指定的日子,因此,拥抱整个人类的需求就必须正好在星期二产生。
我早就预料到我已让她的灵魂震惊,击垮了她的心灵;对此我越是确信无疑,便越想尽快地、尽可能最有力地达到目的。逢场作戏,逢场作戏吸引着我;其实,这并不只是逢场作戏……我知道,我说话生硬,不自然,甚至是照本宣科;总之,我除了会“从书本上搬来”,别的什么都不会。但是,我并没有为此而不安,因为我知道,我感觉到,她会明白我的意思,正是这种书卷气能够起更大的作用。可是现在,达到效果之后,我突然大惊失色了:不,我还从来没有,绝对没有见过如此绝望的状态!
我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大声喊叫,“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她肯定会来找我!所有这些纯净心灵的该诅咒的浪漫主义就是这样!这些‘恶劣的、多愁善感的灵魂’真可恶,真愚蠢,真狭隘!呶,怎么会不明白,我怎么好像还是弄不明白?……”想到这儿,我自己也停了下来,甚至陷入深深的困惑之中。
“别人不让我……我没法做……好人!”我泣不成声地说道,然后走到沙发边,扑倒在沙发上,真正歇斯底里大发作似的放声大哭了一刻钟之久。她向我俯下身来,拥抱着我,就这样静止不动了。
我渴求“安宁”,只想独自待在地下室里。我已经不习惯“有活力的生活”,这种生活让我感到压力很大,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我们已经严重地脱离生活,以致有时会对“有活力的生活”产生厌恶之感,因此,当人们向我们提及这种生活时,我们甚至无法忍受。要知道,我们甚至几乎要把真正的“有活力的生活”认为就是劳动,就是谋生,而且,我们大家都默认按照书本生活会更好一些。那为什么我们有时还要劳碌奔波,为什么要折腾胡闹,为什么要提出各种请求呢?我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如果我们不合情理的要求得到满足,那我们的情况将会更加糟糕。要是不信,您就试试吧!比方说,如果给了我们更多独立的空间,放开了我们所有人的手脚,拓展了我们活动的空间,放松了管理,那么,我们……我敢保证,我们会立即恳求重新回归被管束的状态。我知道,你们也许会因此而对我十分恼火,会跺着脚对我大声吼叫:您说的是有关您个人和地下室里你们一小撮人的情况,您可不能说成“我们所有人”。对不起,先生们,我可不是用我们这个小群体的行为来为自己辩解。至于我个人,那么,我在自己的生活中做到极致的事情,你们则连做到一半的胆量都没有,而且你们把自己的怯懦当成明智,并聊以自慰,自欺欺人,因此,我也许会比你们“更具活力”。请你们用心地仔细看一看吧!我们甚至都不知道,这个有活力的东西现在在哪儿,它是什么样的,又该怎样称呼。如果只剩下我们自己,没有书本,我们会立即迷失方向,张皇失措——我们将不知道应该追随什么,坚持什么;不知道该爱什么,恨什么;也不知道该尊重什么,鄙视什么。我们甚至会因为做人,做一个有着自己血肉的真正的人而苦恼不堪,深感羞愧,视之为耻辱,并且一心向往成为想象之中的共性人。我们都是死胎,而且我们的生命早就不是来自有着鲜活生命的父辈,这却让我们越来越满意,喜爱得着了迷。无需多久,我们就会异想天开地设法从思想中得以诞生。够啦,我不想再往下写《地下室手记》了……
其实,这位持乖僻见解者的《手记》到此并未完稿,他按捺不住,又继续往下撰写了。不过,我们也觉得可以到此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