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是我在网站上看到有关于善地禅修的活动,即住在黄山梓路寺里体验一下禅七。那几天我正好计划和同学去爬黄山,于是便顺带报名了。因为我时间不够,所以去的只是三天的简化版,到了以后发现更加接近「体验营」,离禅七差得有点远。我原以为自己是不排斥宗教的,但当我走到他们中间时,我才觉得科学才是一门根本利器。本来我想把这些见闻写成一篇连贯的文章的,但或许是那段时间上交了手机,中途又是打坐又是出坡劳动的,记录并不连贯。所以就随便记些想到的东西吧。
早午饭前法师会颂偈,然后众生和偈,恢宏庄严的歌声在低矮荫凉的饭堂里层层响起,好似真得有古佛亲临。这是我少有的体会到宗教情绪的时候。我们唱歌,歌声凝聚成宗教氛围反作用于我们,或许宗教是这样的个人情绪与集体情绪互相牵引而形成的吧。歌声罢后我们一齐排队打饭,一点声音都没。说实在的我太喜欢「止语」的要求了,我沉浸在思考中,还不必向别人解释自己在干什么。吃饭时有只麻雀在大门洒进的阳光内跳跃,像抖落的音符。我坐在角落的阴翳里认真细致地大口扒着饭。在刚唱完时我还觉得人们有些可怜。在一个僻远的山中,几个僧侣执拗地举行着这样的仪式,一遍又一遍。但是他们祈求的诸佛菩萨,纵使祂们存在,祂们真得会在意我们吗?我抬头看了看法师,他低着头聚精会神地吃饭。我想僧侣们或许也不在乎,只是把它做成了习惯,和饭后漱口时一个道理。我想了许多,吃饱后就什么都没在想了。寺庙的素食还是不错的,最好吃的是那个下饭的豆腐乳,因为就它有味道。
我住的地方就我一个人,另外的或许没来。打开窗户就是水声,我有时在外面坐在水边,有时坐在里面靠着窗户自言自语。听着水声思考,思考便不会很连贯,但我偏喜欢这种散漫。有个隐隐的念头闪现在我的脑中:大部分事情是我们想不明白的,大部分存在是我们所不能理解的。我指的是在逻辑上可以理解,但是情感上不能理解的那种。我们的苦痛、忧愁,不过是浑浊的内心对外界的应激反应,生灭无端。想要消除它,只能靠变换心境,用宁静或其它情绪去覆盖它。覆盖,而不是消除。情绪永远无法被消除,但可以被埋在冰山之下,等待它们以另一种或许有用或许更美的方式出现,就像化石变成天然气。第一天下午刚放下行李时我便想到这些,有所满足,于是就想先走,但好奇心又指示着我,再坐两天吧。
刚到的那天是下午,好像有一个殿要整理出来摆什么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东西(这也非常中国特色了),那个殿原来是书房,装了非常多的书,还有《龙藏》全套百余本。我们先来的人戴上搬家用的那种厚手套就工作上了。来的第一天,什么都没做,什么也甭问,先把庙拆了,非常乡村朋克。搬书拆书架的时候我发现几个长期做义工的姐姐订的杂志,像什么《知日》、《南风窗》这些,还有好些魔幻主义小说。最奇特的是当我打开柜门时发现一柜子的夏目老师玩偶,就《夏目友人帐》里的那只小猫咪,又称三三老师,大的我得双手环抱,小的我能放在肩上顶在头上。那几个大哥好像不知道这是什么,左手一个三三右手一个三三抓着尾巴就提走了。
第一天五点半就起来打坐,打坐的过程像是集中注意,又像是止住注意。这是个如何「降伏其心」的过程。虽然很不适应,但若是把打坐的过程类比于做数学的过程,是一种可以被「技术化」的操作,于我而言就不再有神秘感。一切经手的事情总得经过去魅才能被更好的掌握。
吐槽一下,第一天早上就做了春梦,起来的时候很迷茫,这都什么跟什么,我还在禅宗道场呢。
刚刚又打坐了两个钟。我觉得我这辈子可能都无法入定了。白天我的脑子就和复读机一样总是重复「善护念,观呼吸」。我还是没想明白这个「善」字是动词还是副词。
若是长时间枯坐并与外界断绝联系的话我还是会害怕的。但我在不安中首先想念起的竟不是文明的城市灯火或是过往的记忆,而是现代人创作的古风,我所想念起是这么不真实的东西。我想起《刹那芳华曲》,以前我曾坐在自习室一遍遍听。想起玩过的仙四仙三。古风是什么呢,埋藏于记忆深处的对未来悠远朦胧的情愫?以空慰空,终究无望啊。
午后大家聚在法师旁边讨论问题,讨论自己为什么来这个禅宗道场。有个阿姨开始叨叨自己和丈夫生活有矛盾不知道该不该生二胎。我真纳闷,你生不生二胎关佛祖什么事情。一圈听下来,感觉大家要么是情场失意,要么官场失意。这帮人听起来偏偏还挺有钱。我不愿听下去,怕那种无趣在我心头留下阴影,于是便抬头看天,云已经堆成了一个大雪球半落在空中。
我心中有一个深藏已久的疑惑。光是看经书,我觉得佛陀是人,菩萨也是人,佛法是智慧,是无边利器,教人斩断烦恼超脱生死,但是为什么人们总想烧香拜佛求福求子?这是不是佛教为了生存而造出来的周边产品?譬如说布施,从法上我没想明白为什么散财积德能超脱。虽然经书里并不反对布施,认为开智慧比布施更重要,但布施这一行为仍是有好的「反馈」。从历史发展上看印度出家人是需要在家人供养着的,他们不事农不事商,在以前那种匮乏的农耕时代必然需要依赖劳动人民的血汗或者贵族的财产存在,所以才会对其他人说「打钱打钱,打钱的就能去极乐世界」,这是不是和「赎罪券」有点像?殿堂里许多人一边拜着一边嘴里念念有词,还顺带指正别人怎么拜怎么拜才是正确的,我觉得这个很荒唐。且不论如何判断什么为「正确」的方法,纵使按你的正确方法让佛祖听到了,祂为什么要满足你这么自私的愿望?按说佛法是根本智慧,大家在各种失意后总想来了断那本来就微不足道的烦恼,不愿读经书却只是烧香磕头,我觉得这是把佛工具化,就像当成便利店的售货员一样,花钱买好事,我觉得这对清净道场来说是很冒昧的事情。
还有个疑惑。我一直认为佛祖的各种法身,以及千奇百怪的宗教故事都是弘法的人为了没什么文化的受众而编出来的。让不识字的人了解智慧很困难,但让他们惧怕什么向往什么却是很容易的,所以所有宗教应该都有天堂与地狱的对应物。譬如往生极乐与堕入下三道。他们越是把这种玄幻的东西描述的越具体我觉得这个就越扯淡。这几天来真正让我感到崩溃的就是这一点:第二天晚上法师放了一个印度的片子,叫《灵性的实相》,然后再是关于这片子的茶话会。那个电影给我整无语了,一个印度产的莫名其妙的宗教解释,什么「宇宙能量」、「以太体」、「星光体」、「灵魂出窍」,一套一套的。我想着印度人就喜欢这套虚的,中国人更喜欢用送子观音。还有我一直以为「神游太虚」是中国人发明的,是民国仙侠派小说发明出来的,没想到他们也会。我想和身边的人吐槽,但发现他们都在聚精会神地看着,我只能闭上眼睛练了会儿听力,然后出门逗狗玩,回来时看到片子里放着在金字塔的四分之一处打坐能收到最多的宇宙能量。唉,如果我做这只影片我会与时俱进地放一些「元宇宙」的东西,都一个意思。
然后是茶话会。我发现法师竟然认为影片里讲的是事实,还顺路嘲讽了对科学的迷信,这打破了我仅有的一点期待。我心想对科学迷信也比对这个迷信好哇。我们搬着小板凳围坐成一圈,中间坐着法师,我觉得自己是穿越到了另外的星球上。但我转眼看着水泥地,看着电灯,确信自己还是在二十一世纪,沐浴着科学的伟力,但是大家讲的又是如此前现代的东西。这种荒谬感就像乡下种地的伯伯跟你大谈比特币一样。
不过话说回来,搬着板凳参加茶话会时那一瞬间我想到的是《摇曳露营》里的场景,还有我和几个志趣相投的同学围坐在炉边贫嘴的场景,光是想到就很开心。就像星月夜下的篝火聚会,从远看,人们那么亲近,纵使这亲切感可能源于火光映照;但是近看,人们似乎一边在愉快地分享,一边又将目光投向更遥远的星空与荒漠,人群也朦胧若失。想归想,回过神时来却是很乏味无聊的茶话会。这算不算是对生活的隐喻?能让自己开心起来的只有自己,而开心的方法就是制造气氛,把握距离感。
啊他们怎么还没有聊完。小时候如果有孩子王讲这些故事或许我会觉得很雀跃,但这帮人真得年龄都比我大太多了,我觉得叫他们阿姨叔叔都没问题。而且他们的故事比起孩子王的可差多了,都是一地鸡毛。过于指涉自我的事情总是很无聊的。我这么批判别人,是不是自我意识与分别心太重了?我看到一个义工姐姐在读《庄子注疏》,不禁好奇读书人也信这种野狐禅吗?我猛然想到,在现代科学还没照耀中国大地的时候,读书人们对于世界的认知是不是就是如此?原来我一点都不了解他们。
我发现一个很简单的事实:虽然我定不下来,但我仍然可以很开心。纵使世界表象都是虚妄,但妄念有好有坏,我贪恋它好的那部分,自然也得按规矩接受它不好的那部分。人都是很贪的,有人贪钱权名,而我更贪生,贪一切可能的美。我看着那水泥地上做着布朗运动的蚂蚁,寺旁随风摇摆的竹,我觉得自己与它们是一样的,都不知道自己在过着怎么样的生活。甚至包括我的妄念,似乎都与其它人的生活格格不入。
有时我又会惴惴不安,怕自己所挂念的东西缘是空中楼阁。这种心情有些像雷雨结束时天地间的失措感。来的这一天我就接触到了这种宿命感。那时我坐在寺庙的门口,背后是一盏高功率的灯泡吸引着飞蛾虫类,门前是菜田,还有辆三轮车。我像外公一样坐着藤椅上乘凉,晚风习习,促织阵阵,我很害怕生活原是这个样子的,害怕得浑身颤抖。
有时我会觉得,自己一个人走在长长的海岸线上,一边是山,一边是海。有时隔了老远会有篝火,我不一定去参与,当然能参与最好,然后是漫长的夜。这或许就是我的「不被欢娱、逆境所触及的核心」。世间草木万千,星辰流转,欣赏夜空时不觉得孤独,欣赏自己时又觉得孤独得难以忍受,但大多数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只是处在若有若无的闲愁中,闲愁就像呼吸。或许我时真得为自己的存在而倍感骄傲吧,就像弹簧,时刻摇摆在自我与无我之间,压力越大,感触越强。美因孤独方显其相。生愈阻,则美愈通达。我的心像这片海洋一样宽广,只是被埋在一种刚性的逻辑与强大的惯性中,那是我认识世界的抓手,隐忍、孤独、倔强。于是任何外力都无法令我生信,可能我只能自证自修。
有次听法师讲了一个挺有意思的观点,概括起来就是:禅宗是追求幸福的。因为打坐是定,入定是幸福的,原在那份独一无二的沉浸体验。若如此说来,我们做数学、思考时的「心流」状态不也是一种极致的幸福吗?既然我能找到另一份适合我的可替代的幸福,那我为什么要去付出漫长的努力来训练定力?
以上都是我偷溜回房间写的。他们仍旧在外面聊斋,氛围热烈。或许对他们而言就像是在家里围炉夜话。而我呢,哪里都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哪里,真希望能云游四海、御剑江湖啊。初来梓路寺站在山门外的那一刻感觉很好,高高的塔楼贴着远山,大量水汽从山顶蒸腾而上,像是丝绸又重于丝绸。我一个人领着从黄山一路带过来的行李,停在一个唐朝的古寺前,偶有鸡鸣狗吠,鲜有人声。阴云掠过,大片竹林嫩黄浅绿交替变换,四处又兼有活水,听上去似雨似泉无边无际。我很是喜欢静态的景,就像穿行画中。我站在庙前有一会儿,便想提着东西离开了,因为我知道一旦我踏入庙门,遇见的还是那样贫乏的人和事。我与那片时空的交集只能是静态的,其余都发生在想象之中。
唉他们怎么还没聊完。写件关于斋饭的事情吧。今天是端午节,早上吃粽子。按规矩,法师唱偈,唱完后法师先打饭,然后我们再去排队打饭。但我事先就看好了,粽子只有七个,法师没要,所以我必须得排队在前七名。作为是四排三列的横桌,每桌两个人,我坐在最后一排最右边那桌,背靠打饭的地方,虽然地理位置不佳,只要我先转身把脚换到长板凳的另一边,我就有机会。于是等法师刚要坐定,我就开始抬脚转身,假装不经意实则卡位插过三个人到达另一端,排到了第五。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粽子竟然是!豆!沙!馅!的!瞳孔地震,我太笨了,素斋里怎么可能有蛋黄大肉粽。真的,我悔啊,寺庙里讲究吃多少拿多少,于是我硬着头皮吃完了豆沙馅的魔鬼棕,结果一整天肚子都不大舒服。
第一天晚上是自我介绍。我很讨厌自我介绍,因为在我介绍自己之前,我会没心思去听别人在说什么。自我是最大的牢笼。我能听得出来他们讲得很认真,像是赎罪,像是祷告,又满含自我表现,讲些一般都不会在人前讲的私事。我闭着眼睛不想去看他们,但仍能听到他们略带颤抖的气息不接的声音低徊在禅房里。原来人的私事是件这么无聊的事情。我干脆在脑内回顾起了最近学的内容。论到我时,我觉得撒谎并不好,就介绍了自己是科研工作者,但说到这个我又有点后悔,对于在人群中举出不平凡之处这件事,我感到很羞耻,而禅师也觉得我的思维能力应该很不一般,这样我就更羞耻了。我更希望在他们的念头里留下极为平凡不起眼的印象,那种广场照相里的路人印象。
再来写写上午坐禅时候的感觉。那时我在禅堂,背向门外,几扇木门隔着盛大的夏日光景,漫长而炎热的光只打在门楣,宇内清虚,蝉鸣吹水更为幽寂。我们就像苦行僧般背对着韶华流水。我想起山本兼一的《花鸟之梦》里的画家,这或许就是一个人一生的写照:清寂、带点偶然的自我知觉。而后我转念一想,门外景致不过我心之幻想,行之背景,念之底色,可收可放,来去自在,又何来悲,何来喜。这两种想法又打成一片,在心上投下一阵命运般的浓墨,始知混沌只在人心。但没有这心,我便知觉不到这景。我还是太贪,贪图许多景色,但又不知所求为何。不写下来的,就不曾存在过,当时的快乐、悸动与痛苦皆是过眼烟云。我在努力地做着无用功。翻来覆去深觉不安,各种念头聚集着,头脑又有些痛了。
在他们聊到婆媳关系之前,有人问法师是怎么在山里熬这么多年的。法师提到,山里的时间一尘不变,反而是外面斗转星移,他更并不清楚外面人是如何熬过这般变化的。想起今日种种,睡前无端生起悲悯之情,又想到弘一法师所说「爱是慈悲」。是不是我脑子也趋近于坏掉了?”
有一位很像我在学校的师姐的一位居士,很可爱,仔细看能看出一点过了中年的衰老迹象,但是人胖胖的,和人说话都是贴近了细细地说,真得很喜欢她。不知道自己老了会变成什么样啊。
下午抄经、拆家、捕蛇,寺庙生活多姿多彩啊。我抽空读了读《长阿含经》,发觉太神棍,然后又读印顺法师写的《成佛之道》,发觉人生很辛苦,修行很严肃。我好下山吃饭啊,我怎么这么没出息。晚上他们又是聚在一起唱很佛性的歌(字面意思),撞钟,我嫌无趣,就在书架翻了本《百年孤独》看,正看到兴头上就被人说了,和我说集体活动要参加,我愈发感到厌恶。果然心里有道坎过不去,看谁都觉得,这人虽然很好,但是好像不大聪明的样子。我导师以前看我可能也是这样的。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