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工艺类的博物馆我会感到难以抑制的伤心。每一层楼的物件制作所消耗的时间能有我几辈子这么长。许多手艺人,花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做一件东西,或者是婚纱,或者是什么,然后给自己或者给别人只穿一次,就压在箱底。手工艺品的价值或许就在于累计人的光阴吧。摆在我们面前的是物件,但它背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段很漫长的劳作,它凝聚成一个徒劳无用的实体,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虽然我并不知道它在提醒着我什么。只是那种声音很刺耳,像历史里的黯淡杂音。
之前看过一本写画家的小说《花鸟之梦》,作者是山本兼一,书中写了一个很漫长的故事。一个人在绘画,一生都在绘画,不知道到底绘画是生活的插曲,抑或是自身的一切是绘画的插曲,疏朗,就如雨后竹林,一生朗朗阔阔,静成一副水墨画。还有那些做书法的人,写文章的人,也包括我们做数学的人,做研究的人,好像都是这样等待时间将我们衰老。我看着和我一起来逛展的同学,虽然他们在很愉快地静静地欣赏,但我却没什么力气。博物馆总给我这样的感觉。人的一生何其短暂,而艺术是不是就是对光阴流逝的对抗?还有另外一种极端,譬如音乐,一瞬即逝的生,甚至都不曾尝试留驻在时间长河里。我们写作像是逆天改命,将一切作用于我们的都记录下来,而他们做音乐的,却是抒发。或许后者才是生的极致。在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第六章里作者写到:
怎样才能达到那种声音、像柏木吹奏出来的那种不同凡响的声音呢?我想,惟有娴熟才可以变为可能,美就是一种娴熟。正如柏木长着一双丑陋的 X 型的腿,却能够达到了澄明的美的音色一样,我也是能够通过娴熟达到那种境界的。这种想法,给了我勇气。但是,我又产生了另一种认识。柏木吹奏的《源氏车》的曲调所以那样的美妙动听,尽管有月夜那样的背景,难道不正是因为他有一双丑陋的 X 型的腿的缘故吗?
随着对柏木的深入了解,我才明白他讨厌永恒的美。他的嗜好仅限于瞬间消失的音乐或数日之间就枯萎的插花,他讨厌建筑和文学。他所以到金阁,无疑也只是为了寻求明月照耀的瞬间的金阁而来的。尽管如此,音乐的美是多么奇妙啊!吹奏者造就的这种短暂的美,宛如接螃似的短命的生物,生命本身完全是抽象的、创造的。没有比音乐更像生命的东西了,虽然同样是美,然而没有比金阁更远离生命、更像污辱生的美了。柏木奏罢《源氏车》的瞬间,音乐这个架空的生命消逝了,可他那丑陋的肉体和阴郁的认识却丝毫没有损伤、没有改变,且依然存在那里。
柏术向美求索的东西,确实不是一种慰藉!在不言之中,我明白了这一点。原来他用自己的嘴向尺八的吹奏送气的一瞬间,便在空中造就了美,尔后自己的 X 型的腿和阴郁的认识,比先前更加清楚而新鲜地保留了下来,他很喜爱这一点。柏木所喜爱的就是美的无益,美通过自己体内却不留下任何痕迹,它绝对不改变任何事物……对我来说,假如美也是这样一种东西,那么我的人生不知会变得多么轻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