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时光》这本书真得纯度很高,作者塔可夫斯基是非常陀式的人,他的艺术理想关乎爱与救赎,这本书完整地展现了他作为一位宗教徒的对人类的最深沉与虔诚的爱。他应该是我理想中的最纯正的俄罗斯知识分子。不过这本书,以及他的电影,也可能是精神力量过于纯净和强悍,看完后我一下子都不知道其它电影该怎么拍才算好。就好像看完陀翁的书我会有一段时期看不进去别的书,需要等待灵魂冷却后才能欣赏别人的作品。并非说他们的技术、理念有多少高明(当然确实很高明),主要是因为他们俩,或者说俄国文学的道德传统,和宗教一样,讨论的就是我们无法躲避的终极命题。所谓终极命题,就是那些虽然我们可以暂时搁置、先思考其它的在智识上可能也很重要的问题,但最终还是会回到这上面的那些命题。就像老塔的 Solaris 结尾表现出来的主旨那样,人类需要人类、需要和解、需要救赎。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他的作品后劲这么大吧。我之前看评论,有的说塔的这本册子根本不适合学习,尝试像他那样拍电影的一个都没成,哈哈哈哈哈。
同时我在逛豆瓣的时候看到有人说老塔的电影基本是文青的坟墓,许多人在学影史的时候都在老塔的电影上睡过,其实我不太能理解。或许是说这些话的人年纪比较小?塔的作品,正如陀的作品,读者群体应该是不受限的,所有有认真地思考过自身存在的人、无论有什么文化背景和观影经历(像我是基本不看电影的人)大概都会被吸引。而且这本书也写的非常简单易懂,而且不枯燥。带着最真挚炽热的情感来思考终极问题的书怎么可能枯燥呢!现在我看书和看电影也有点挑了,不痛不痒的作品看了会觉得不自在。感恩世界上还有老塔这样的明灯般的艺术家与导师!这些作品简直是精神食粮!我靠此活着。
说到精神食粮,全书开头老塔有展示一些读者来信,其中一篇很触动我,信件来自列宁格勒的一名工人,同时也是个夜大学生,在来信中写到:
我写信是因为《镜子》。关于这部电影我没什么好说的,我靠它或活着……懂得倾听和理解是美德……因为其中有人际关系的基础:理解并原谅他人的无心之过及正常的失败。两个人哪怕只有一次对某件事情感同身受,他们就有相互理解的可能性,哪怕其中一个人生活在冰河时代,另一个生活在电气化时代。但愿上帝让人们理解并感受到普世的人道愿望——自己的和他人的愿望。
结合这几年发生的事情,冷战虽然结束了,但一切好像又没有变化。所有人都能有相互理解的一天,希望吧,又或者是奢望。老塔生活在那样激烈对抗的年代仍然有强烈的信念和魄力坚持他的道德美学,我们现代人是不是越来越孱弱了呢。
最后随便贴一段看书时摘的东西,可以看出老塔是个暴脾气了
想要欣赏艺术,所需并不多:有一颗敏锐、细致、柔韧而且对美与善敞开心扉的心灵,能感受直接的美学经验。例如,在苏联,我的观众当中就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通常并不具备多少专业知识。我认为,人接受艺术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但同时取决于他的精神层次。
每当我听到「人民看不懂」的说法,就会极为愤懑。这是什么意思?谁有权利代表人民,代表大多数人?谁能知道人民能看懂什么,又看不懂什么?他们需要什么,又不需要什么?抑或有人曾经多少对这个所谓的人民群体作过公正的调查,了解其真实的兴趣、想法、愿望吗——就像知道他们如何失望一样?我自己就是人民的一分子,曾和同胞共同生活在这个国家,共度岁月,观察和思考同样的生命进程,即便我现在身在西方,依然是自己人民的儿子。我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并且希望能够表达源自本民族文化与历史传统的深度!
拍电影时,你自然不会怀疑别人也会同样地关注它,为它激动。对观众的态度,既不用讨好,也不用献媚。对观众或交流对象最大的尊重,是确信他不比你蠢。然而为了能让交流进行下去,至少要先找到双方的共同语言。就像歌德说的,想得到睿智的答案,就得睿智地提问。艺术家和观众之间实现真正的对话,其基础是双方对问题有同一个层面上的理解,或者至少在艺术家对自己提出的问题的水平之上。
有什么可说的呢?我们知道,文学已经历了三四千年的发展。而电影曾经证明,至今也仍在证明,自己解决时代问题的方案能和其他显赫的艺术门类平起平坐。很多人至今仍然十分怀疑,到底有没有电影艺术工作者能跟世界文化杰作的缔造者并驾齐驱?我感觉,电影仍在寻找自己的特色和语言,某一时刻甚至已经接近了自己的使命……直到现在,电影的语言特色问题也没有得到解决,本书只不过是在这个领域做一次厘清其一二的尝试。无论如何,当代电影的现状需要我们一再思考电影艺术的优势所在。
作家征服读者的武器是语言,而未来的电影形象要靠什么征服至今依然不确定,电影大体上还在寻找自己的特色,每一个电影作者都在我们共同的活动中寻找自己独特的声音——好比画家使用手里的颜料,而画布是大家制造好的。为了让「最大众化的艺术」变成真正的艺术,无论导演还是观众都仍旧需要付出极大努力。
我特别要强调的是,如今不仅是观众,电影艺术家也面临着客观上的困难。艺术形象对观众有选择是很自然的,只是对于电影来说,这个问题日益尖锐,因为电影制作是一种高成本的享受。因此,我们目前的状况是,观众有权选择兴趣相投的导演,而导演却不可能公开宣称自己根本不在乎把电影当作消遣当作逃避现实痛苦和庸碌的方式的那一部分观众。
顺便说一下,不能责怪观众品位糟糕。生活没有给我们完善审美的平等机会。这当中真是有非常戏剧性的情况。只是不应当就此佯装观众是艺术家的「最高审判者」。什么样的观众可以当此重任?因此,制定文化政策的人应该关心一下,如何营造一种文化气候,如何界定文化产品的水准,而不是拿赝品糊弄观众,不可挽回地毁掉他们的品位。这种问题是艺术家解决不了的。很遗憾,文艺政策不是由他们制定的。我们只能为自己作品的水准负责。艺术家自始至终都要忠于他自己的感动,假使观众合拍,他们的对话深刻而有意义,那么于他就是种幸福。
应当承认,拍完《镜子》之后我曾萌生退意,想放弃我辛苦多年的繁重工作……然而,当我收到那么多的观众来信,其中有一部分我在本书开头已经提到了,我就觉得自己没有权利迈出这一步。有如此坦诚、纯粹的观众真正需要我的电影,那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得继续努力。
假如有观众重视和我对话,并且很有收获,那将是我工作的最大动力。假如有观众和我有共同语言,那我为什么要背叛他们,去迎合与我不相干的群体呢?他们有自己的神祇,跟我没有任何交集。
艺术家能给予观众的,只有独自面对素材时的赤诚。观众也会理解并欣赏我们为此付出努力的意义。
假如一昧取悦观众,对其品位不加批判地接受,反倒意味着不尊重他们,意味着我们不过是想赚观众的钞票,观众并没有被崇高的艺术形象所感染,艺术家却学会了怎样保证收入。其结果是,观众将一如既往地认为自己是正确的——正确永远都是相对的。如果不去培养观众的品鉴能力就意味着我们对他们的完全的漠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