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了《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这本书是分了好几次断断续续读完的,因为没法一口气读完,读到生理不适。那种罪与恶让人无法理解,读了只觉得这几个男人如蛆虫般恶心,即使上面装点了语言的花瓣。林奕含写完书后没几年就自杀了。这本书或许可以说是她献忌了自己的生命写出来的书。
如果是一开始读这本书,可能会被里面繁杂而看似无用的比喻困扰,但是你要了解到,语言是房思琪唯一的手段。她的其它所有可能手段全都失效了,她太善良,善良到不会去求助于她的亦师亦友的伊纹姐姐,她知道伊文姐姐也正在被家暴。她的父母、她的另一瓣的灵魂(怡婷)也全都不理解她,所有人的脑子里装着的只有八点半黄金档电视剧里出现小三的无聊伦理剧,警方也说没有证据没法立案。但是这不是什么狗血都市剧,这是强暴,是谋杀,而且所有的人共同参与了这场谋杀,「强暴是社会性的谋杀」,这种文化与舆论的惯性助长了这罪恶,「他(李国华)发现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连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罪恶感又会把她赶回他身边……」因为被强暴了,李国华骗她说这是爱,思琪自己也便骗自己说这是爱,「自尊早已舍弃,如果再不为自己留情,她就真活不下去了」。又会有人出来说风凉话,说当时捅破出来放到阳光底下给别人见见不就好了吗。且不说十三四岁的少女的羞耻心会阻止这一切(李国华也专挑这些羞耻心很强的女孩),书中的郭晓奇就是另一个房思琪,是选择曝光这一切的房思琪,她在网上检举,可是网民对她的痛苦毫无想象力,只是做些现在你在网上能看到的那种恶意的性调侃。她的父母与李国华以及李的妻子对峙,说是对峙,可是家庭阶层的差别也好、社会对女性的恶意也好,都导致她们家只能息事宁人。这不仅是小说中发生的例子,这也是现实里发生的例子。
她现在所剩的只有语言与文学。这是她唯一的手段。她通过语言来排谴自己的痛苦。可笑的是,她的老师李国华也是通过语言欺骗了她。语言某种程度上就是权力,也是自尊。她写到
她马上想到李国华一面扪着她,一面讲给她听,讲汉成帝称赵飞燕的胸乳是温柔乡。那时候她只是心里反驳:说的是赵飞燕的妹妹赵合德吧?不知道自己更想反驳的是他的手爪。
老师因为扪着我,所以错把温柔乡的出处讲成了赵飞燕,我仿佛忍耐他的手这么久,就是在等这一个出错的时刻……当我发现自己被揉拧时心里还可以清楚地反驳是飞燕的妹妹赵合德,我觉得我有一种最低限度的尊严被支撑住了。
可是语言终究只是语言而已,它无法阻挡身体的暴力,第二章结尾的是这样写的:
老师开始喀喀折着手指。也没有去冲澡,闻起来像动物园一样。他开始脱她的衣服,她很诧异,从不是她先脱。老师胡楂好多,跟皱纹相互文,就像一种荆棘迷宫。她开始照往常那样在脑子里造句子。突然,句子的生产线在尖叫,原本互相咬合的轮轴开始用利齿撕裂彼此,输送带断了,流出黑血。老师手上的东西是童军绳吗?「把腿打开」「不要」「不要逼我打你」「老师又没有脱衣服,我为什么要打开?」李国华深深吸了一口气,佩服自己的耐性。温良恭俭让。好险以前陆战队有学过,这里打单结,那里打平结。她的手脚像溺水。「不要,不要!」该露的要露出来。这里再打一个八字结,那里再打一个双套结。她的手腕脚踝被绳子磨肿。「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没错,像螃蟹一样。不能固定脖子,死了就真的不好玩了。
「不要,不。」房思琪的呼叫声蜂拥出脏腑,在喉头塞车了。没错,就是这个感觉。就是这个感觉,盯着架上的书,开始看不懂上面的中文字。渐渐听不到老师说的话,只看见口型在拉扯,像怡婷和我从小做的那样,像岩石从泉水间喷出来。太好了,灵魂要离开身体了,我会忘记现在的屈辱,等我再回来的时候,我又会是完好如初的。
完成了。房妈妈前几天送我的螃蟹也是绑成这样。李国华谦虚地笑了。温良恭俭让。温暖的是体液,良莠的是体力,恭喜的是初血,俭省的是保险套,让步的是人生。
这次,房思琪搞错了,她的灵魂离开以后,再也没有回来了。
过几天,郭晓奇家的铁卷门被泼了红漆。而信箱里静静躺着一封信,信里头只有一张照片,照的是螃蟹思琪。
第二部《失乐园》后是第三部《复乐园》,女孩疯了,而罪犯和其家人却其乐融融地继续生活着,非常讽刺。文章靠近结尾有一段,有点像陀翁《卡拉马佐夫兄弟》的结尾(伊纹在有个场景里对自己说「突然觉得什么都是假的,什么人都要求她,只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属于她」),讲的是伊纹对怡婷(思琪的灵魂双生子)说的一段话,非常有道德的传承意味,因为伊纹就是长大后的思琪。女人、女孩,通过这种个体的诉说交换自己的经历与思考。社会是缺位的。伊文是这么说的:
你可以把一切写下来,但是,写,不是为了救赎,不是升华,不是净化。虽然你才十八岁,虽然你有选择,但是如果你永远感到愤怒,那不是你不够仁慈,不够善良,不富同理心,什么人都有点理由,连奸污别人的人都有心理学、社会学上的理由,世界上只有被奸污是不需要理由的。你有选择——像人们常常讲的那些动词——你可以放下,跨出去,走出来,但是你也可以牢牢记着,不是你不宽容,而是世界上没有人应该被这样对待。思琪是在不知道自己的结局的情况下写下这些,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没有了,可是,她的日记又如此清醒,像是她已经替所有不能接受的人——比如我——接受了这一切。怡婷,我请你永远不要否认你是幸存者,你是双胞胎里活下来的那一个。每次去找思琪,念书给她听,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到家里的香氛蜡烛,白胖带泪的蜡烛总是让我想到那个词——尿失禁,这时候我就会想,思琪,她真的爱过,她的爱只是失禁了。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当成美德是这个伪善的世界维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气才是美德。怡婷,你可以写一本生气的书,你想想,能看到你的书的人是多么幸运,他们不用接触,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
可是作者林奕含真得在这一段道理中解脱了吗。没有的。文学里的场景不会出现。现实里的她已经死了。她在后记中写到自己对自己的咨询师说
「文学是最徒劳的,且是滑稽的徒劳。写这么多,我不能拯救任何人,甚至不能拯救自己。这么多年,我写这么多,我还不如拿把刀冲进去杀了他。真的。」 她自杀未遂,躺在护理室里,生活不能自理。这一切简直就是笑话。「自尊?自尊是什么?自尊不过是护理师把围帘拉起来,便盆塞到底下,我可以准确无误地拉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