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走路的时候听了几篇《契诃夫短篇小说选》的短篇,非常熟悉的味道。我也不知道我成天看这些作品图啥,体验那种精神被戳伤的感觉吗?可能就像有的时候脑子抽抽就想看虐恋的悲剧,越虐越爱看,虐到把自己的心被揉紧揉烂还要看。要我说,这些作家爱写虐穷人的作品,穷人和下九流过得贱也就算了,还得被作者把物质、精神、道德等等的隐秘疮口扒开给所有人看。我这样卑贱之人哪受得了这个,必须看,一本接一本的看,看到眼睛生疼。贵族老爷太太或许看得新奇,但我看着像回到老家了一样,那些主人公全都是我认识的人。
里面有篇《万卡》看得我太疼了,大概讲的是一个孤儿被当作佣人,一直使唤,没得停歇,晚上还要哄主人家的婴儿睡觉,自己不能睡,到最后出现了幻觉,最后的最后把婴儿掐死了,躺地上沉沉睡去。这篇让我疼的地方还不仅仅是这男孩极为悲惨的遭遇、他对那卑微的但是在他眼里确实天堂般的生活的向往,而是契诃夫最后写他掐死婴儿的时候没有一点描写,就写他想掐死婴儿,掐死他困扰自己的问题就消失了,于是他就去做了,然后婴儿就死了。叙述干净利落,把心切开剖面光滑完整还不带流血的。啊血没处流痛死我了。
刚刚做饭的时候听完了那篇《跳来跳去的女人》,听到她丈夫的死就很难过,眼泪都快掉出来了,饭做一半也不想做了。我想起来很久以前读过 Lewis 的 Main Street: The Story of Carol Kennicott、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等等,讲得都是类似的故事,但这篇因为是短篇小说,所以剧情、人物都特别典型。典型就意味着浓缩、直接、纯粹,给人的冲击也不会有任何稀释。一方面我在想,这些女主人落得这个下场是因为当时的社会不准许她们从事生产劳动,她们要依赖于丈夫的养活,做寄生虫,而寄生虫做什么都是错的。另一方面我也在想,文艺多大程度迎合了人们对虚荣的想象,我们的灵魂中究竟有多大程度的虚荣,这种虚荣和社会的建构有多大关系。在这我讲得并非轻盈的灵魂与沉重的引力这一对永恒矛盾,我讲得是附庸风雅与被附庸风雅的文艺多大程度上形成了共谋。我们读书,究竟是因为灵魂寒冷而想找件衣服穿不然会有被冻死的危险,还是想给灵魂批上华丽的衣着以示人。
另外说一句,这故事里丈夫的形象是踏实肯干的医生、医学家,虽然不懂文艺,但是真心地为自己的事业做出牺牲,而且还要打几份工补贴家用。那个时代的人对科学怀有着一种浪漫主义的想象、对科学家也是,认为他们考虑的都是为人类谋福祉的根本问题、他们本人也鞠躬尽瘁,中国刚建国时对科学家的形容也不尽相同。尽管我从事科学研究以后发现事实并非如此,这个庞大的群体中对自己的事业、对自己的好奇心有责任感的终归是少数。我们容易对其它职业怀有浪漫化的想象,也容易根据刻板映象看不起某些与我们本性相违的职业。相互看不起又相互羡慕就是人的基本生活方式吗。吵死了。
契诃夫和陀翁写的都是那些穷苦的灵魂,但是他们笔下的灵魂却很不一样。契诃夫笔下的小人物真得可以算得上小人物,很典型,他们的灵魂卑微、容易被一点风吹草动而摇动、容易被一点热情而点燃,有的高贵、有的丑陋,他们是真实的、他们就是行走在我们身边的人,普通、而又各自带有缺陷。而陀翁笔下的灵魂虽然也是贫苦阶层的灵魂,但他写的灵魂则更为原型,更接近于一些人的精神气质的(柏拉图式的)理念,《卡拉马佐夫兄弟》里的三兄弟还有其它所有的人、他们的争辩、行动、都给我一种宗教启示录般的印象。正因他笔下的人物都如此本源,他的作品才给我带来如此强烈的不可动摇的力量感,我们终归需要有勇气直面这样的终极问题。
晚上听完了《第六病室》,听出一声冷汗。这不仅仅是一个政治寓言,也是一个人性寓言。没有人能保证自己一生都不乞讨、不坐牢、不进疯人院。一个放弃斗争的人在这个世界里只会被当作死人处置。在这就不剧透了,非常推荐大家去读这篇短篇,是目前为止我读过的最好的短篇之一,这种心理恐怖也胜过我以前看过的恐怖片。和这本集子里的其它几篇比,它的篇幅更长,也更厚重绵密,那种结构性的错误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至于有些人在嘲笑医师,我觉得这种嘲笑很弱智。我厌恶所有欺负嘲笑受害者的人,无论他们有着怎么看似高尚正确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