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省博物馆比我期待的还要好一些,特色的展区是『楚国八百年』『曾候乙』『曾家史』『越王勾践剑』『梁庄王』。其实中国大地上有历史的地方很多,但是策展水平高的地方并不多。湖北省博的审美,相对来说,我觉得是在线的,特别是在讲西周至战国的古代史时,展区的器物选取,配色、灯光、间距,各方面都做得很有沉浸感,另外关于考古挖掘、科普、学术介绍(在曾候乙编钟处的介绍用上了非常多乐理)也很专业和用心。
我是个很爱妄想的人,相比于中古史和近代史,我对古代史和史前史的历史更感兴趣。在这些展区徘徊的时候,看到古代的礼器、食具、纹理、棺椁、卜祀、文字等等时,我心中总是充满很异样的违和感。无论现在的领导们怎么爱说什么华夏民族、什么文化传承,虽然这几千年来,我们都算是广义意义下的中国人,但是他们和我们是完全不一样的,最多只是文字上有点巧合上的传承。抛去现代的民族建构才能更好地理解他们生活的时代,理解那个神行走在大地上的年代,特别是在楚国这样重淫祀的地方。走在这座博物馆里,我觉得自己是外乡人,我们所有人都是,在围观着古代文明的同时,我们都被蓝蓝的薄雾从他们的历史中抹去了,他们站到了历史中心,而我们是如此边缘而孤独。
曾候乙展厅里有完整的编钟,完整的九鼎八簋,还有那个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的铜鹿角立鹤。编钟保存状态很好,有一点在我意料之外的是编钟不是光滑的,外面长满了藤壶一样的花纹,这种花纹在其它礼器酒器(譬如曾侯乙尊盘)中也出现过,编钟的底坐也是这样互相缠绕的角,不知从哪里开始、也不知从哪里结束,视线沿着花纹永远找不到终点,只是一次又一次地丢失在混乱当中。这多少让我有点想到当时失序的、像孔子所说的礼崩乐坏的历史。因为我一直很好奇编钟的音色,于是便额外花钱购买了这里的编钟演奏会。
演奏会的编曲和演奏非常一般,这样面对大众的一天演四场的演奏会注定不会有太多艺术性,甚至有的地方还得做得又红又专,上点价值,作为中国的省博,没办法。但是非常好的一点是他们保留了打击乐合奏、编钟独奏、编磬独奏,所以我来的目的也达到了。编磬用的是石磬,敲起来的声音很清脆,如在敲玉一样,和马林巴有点像,但是更浅一些,大概跟振动幅度有关。编钟的共鸣非常深,而且也没法像止擦一样止住(毕竟这么大一个呢,抱着都得被振上好一会),上方那一排小的编钟可以敲旋律,下方估计只能在特定乐句中使用,因为振动实在太深了。编曲里做的非常怪的一个事情是用它们敲了首节奏比较快的曲子,但是无论是石磬还是编钟这样敲起来都不好听,一个太轻太脆、一个太重太深。在我的理解里这种乐器必定是用来敲乐句非常稀疏的音乐的,听的就是乐句与乐句里的留白,和古琴一样。
至于这座铜鹿角立鹤,看到它的那一瞬间我灵魂都要升天了,它很简单,但是充满神性。现代人见多识广不说,在这么古的时代怎么会有这么怪异而前卫的造型呢。它前卫到一瞬间冲掉了理智的预设,散发着超然于时代的神性。作为祭祀用具真是完美,这真得能通神吧。
关于越王勾践剑,这是人最多的一个展厅,毕竟出土的品相确实很好,展柜也很艺术(按小红书上被污染的中文来说,就是出片)。第一天的时候因为去博物馆比较晚了,就没有机会去看。第二天因为空气污染太严重,在东湖逛着无聊,就二进宫看了「梁庄王」的展和这个「越王勾践剑」展。因为我就一个人,蹭得一下就被挤进去了,然后就被后面的人挤得贴在玻璃上超近距离地观赏这把剑,反正我也就赖着不走了,一寸一寸地欣赏它优美的剑格、剑身和剑尖、侧刃到腰部上有些反常的弧度、欣赏剑背上的花纹与反光。它比我想象中的要短不少,是类似单手短剑的制式,但是真得很美,而且一想到这是两千多年前的剑我就浑身发软,喘不过气来。该怎么形容呢。近乎神话年代的象征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展现在眼前,这一下子便让我毫无准备的想象力沸腾了。
我为什么一直在提「神话年代」呢。我在刚进大学逛某座博物馆(可能是国博)的时候注意到,虽然我们现在学『论语』,在学『庄子』,学『古文观止』里搜集的那些春秋名篇,这些文字好像离我们很近(确实其中的一大部分也被历朝历代重新演绎,所以一直活着),但是当我看到那个年代的器物时我才突然醒悟,那是一个完全和我们不一样的时代。文字是超越时间的、是活动的、是生长的,我们仍旧处在文字生长的延长线上,所以不会觉得那些文字陌生。但是器物是死的,是死去历史的凝结,我这样正在生长的有机物第一次瞬间撞上了死得彻底的历史疙瘩,从那时起眩晕和失落便深深地种在我心中。
话说这个介绍怎么这么好笑:
这个感觉也很有纪念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