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讲外貌的那些话我觉得很有启发,大概是说,「人的外貌是很重要的,它是一个人的最重要的印记,你想象不出爱因斯坦长着另外一张脸,玛丽莲梦露长着另外一张脸,这和美、丑、焦虑等等都无关,后者是心理的、社会的话题」。在现实里其实我也爱偷偷观察陌生人的脸,特别是在乘坐公共交通时,观察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他们的脸是他们的生活史与家族史的沉淀,我会去想他们是经历了怎么样的生活、他们的家庭如何、他们昨天过得怎样、今天又打算去做什么事情……我的眼袋蛮重的、眼睑也没什么力气,大概是长期熬夜加喝酒导致的。过重的咬肌与变胖的脸颊也是长期紧张而无法控制的表现,这些都忠实地反应了我的生活习惯。
或许许多人都有个理想的形象,但这个形象是根植于传播的,我们接受到了许多讯息,被教导怎么样去看一张脸、怎么样的脸是标准的、好看的,于是我们会内化这样的讯息,误以为自己也应该是这样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是这样的。但是事实并非如此,规训会限制想象力,生活本身的细节要丰富的多,在菜市场、工地、学校等等地方看到的每一张脸,都在忠实地讲述各自的生活史与家族史。要求统一、好看的一张脸,就像是在要求统一、舒适的生活,后者只有在『美丽新世界』这样的反乌托邦世界中才会出现。所以我很理解陈丹青所说的,「我觉得现在我们是在亵渎一张脸」。
甚至虚拟的形象也是,我们每一个非实名上网冲浪的人,或许在不同的人眼里都会有不同的形象。陈丹青所讲的「外貌」,在网络上大概就对应「文字」吧。一个人的文字虽然可以短暂地欺骗、但终究会忠实地体现这个人的生活。如果说「外貌」体现的是生活史和家族史这些非常可触可感的、坚实存在的东西(这也是艺术家们更看中的,或许也是为什么陈丹青会觉得外貌是最重要的),那「文字」体现的则是更虚幻莫测、琢磨不定的情感史与文明史(而对我来说这是比外貌要更加重要的东西,毕竟我对抽象的热爱远甚于形象)。这个人以前接受过什么作品、现在正在接受什么作品,在什么样的社群与家庭中生活过,在讨厌谁、在模仿谁、想变成什么样子,这个人与时代的关系是怎么样的,等等。没有什么统一的、好看的一种文字。对于创作者,「文字」可以用「作品」来代替。
这两种形象经常不是统一的。因为后者的基础更加柔软。之前我阅读漫画『异景纪行』和『虫师』时,曾对两位老师的外貌有过模糊的想象,但是看到照片时发现与想象的在大体上有着根本的不同、但是在细节上却有些微的重合(譬如我对性别都假设错了,但是看到两位老师的眉眼又觉得确实他们会写出这样的作品)。此时「外貌」就成了「作品」的注记,但仅仅只是注记而已。老实说,我非常讨厌在作者前加上「美丽」「英俊」等等词,因为这打破了虚构与现实的界限,反而把「作品」当成了「外貌」的注记,而且把「外貌」简化成了美、丑这样的单一维度。虽说爱美是人的天性,但是这样的天性是和懒惰一样需要被克服的。所有阻碍我们进一步接触世界的复杂性与深度的天性都应该被克服。
聊到这些是因为之前在和亲戚视频通话的时候被说在美国长胖了好多,也晒黑了好多,fine,但是想到接下来回国以及在旅行途中要顺路拜访一些很久没见的大学同学和未曾谋面的网友,两者结合在一起导致有些焦虑。这种焦虑对我来说都是基于一种被审判的焦虑。「审判」这个词用的很重,我在读卡夫卡的「审判」时感觉到很气馁、内心惶惶不安,这个词在我的脑海里就挥之不去。焦虑是一种很原始、很表面的情绪,它会让一切东西失焦、失去深度。这也是我如此厌恶焦虑的原因。而「审判」天然地会引起我的焦虑,而我的焦虑是如此广泛而根深蒂固(有时严重到了一想到人只要活着就要对应那么多的焦虑就想去死的程度),这是性格原因,我只能说我尽力了。Anyway,自己安慰了自己一通(我大概只有靠文字才能建立秩序感了),感觉好受点了,把它写下来,或许也对一些正在感到焦虑的读者有些帮助。
最后,如果允许我们自己创作自己的虚拟形象的话,我希望我的形象是一株蘑菇。参见『Dom dzienny, dom nocny | 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
假如我不是人,我便会是蘑菇。我会是淡漠、无情的蘑菇,会有冷而光滑的皮肤,既坚韧又细嫩。我会阴郁、怪异地长在翻倒的树木上,总是默默无声。我会用伸展开的蘑菇趾尖去吸吮树中残留的一点阳光。我会生长在死亡了的东西上。我会透过这死亡渗入纯净的土地——我的蘑菇趾尖会停留在那里。我会比树木和灌木都小,但我会长在高过浆果灌木丛的地方。我会是不持久的、短暂的,但是,作为人,我不照样是不持久的、短暂的吗?我会对太阳不感兴趣,我的目光会不再去追寻太阳,我会永远不再等待太阳出来。我所思念的只会是潮湿,我会挺身迎接雾和雨,我会使湿润的空气在自己身上凝聚成水滴。我会分辨不出夜晚和白天,因为我又何必去分辨它们呢?
我会具有跟所有的蘑菇同样的能耐——躲开人的视线的本领。通过向人灌输怯懦、回避的思想制造混乱,从而能在人的面前逃之夭夭。蘑菇是催眠家,它们受之于天的是催眠的能力,而不是爪子、飞毛腿、牙齿和理性。采蘑菇的人昏昏欲睡地来到我们的上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前方色彩斑斓的、由太阳光和树叶构成的闪烁不定的画面。我会把他们的双脚死死拖住不放,我会让他们的腿跟森林里的枯枝落叶和干死的苔藓缠绕在一起。我会从下方看到他们外衣的背面,看到外衣的里子。我会工于心计地一连几个钟头一动不动,既不生长,也不变老,直到产生一种苦涩的信念,以为我不仅控制了人,而且控制了时间。我会在白天和夜晚最关键的时刻——黎明和黄昏时长大,那时其他的一切生灵都正忙于从梦中醒来或沉入梦境。
我会对所有的昆虫非常慷慨;我会把自己的身体奉献给蜗牛和昆虫的幼虫。我心中会永远没有恐惧,我会不害怕死亡。我会想,死亡算得了什么,人们能对你做的唯一的事,无非是把你从地里拔出来,切成碎片,用油煎炒,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