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在树阴处待了一会,就是感受光与影在小臂肌肤上的流动,阴影凉凉的,像是秋水般的大理石板,就算是很安静的时候也能感受到有风轻轻爬上来,像正午觉的猫猫在蹭。有时一阵长风掠过头顶,海浪一般,树影四散,棉花一样的阳光就含住双手,痒痒的,暖凉交替,鸟儿轻鸣,世界像是钢琴的黑键白键。
今天心情不好,去散步,风大且密,思绪经常被吹散,心里也变得空落落的,像摔出豁口的旧海碗。铅灰色的天空,下沉的云,绒布般的海浪,上涨的水。内心中有什么像潮水一样涌起,在海底遗留下失色的过往。希望明天能好点。
这些天的风景确实很美,但正因为美才让人忧愁。回程时我似乎又预感到了自己不可避免地亏损与腐烂,窗外日头落下,心中漫过自己挥霍的无数时间,漫过自然界的春秋轮回,我敲打质问着自己空无一物的内心,愁绪如同大雾一样浸湿全身。
不晓得是不是亚洲式教育给我带来的根深蒂固的心里陋习,让我对暴露自己不足的地方感到惶恐和羞耻。即使我的理性明白,作为科研工作者,没人在乎你读了什么、有什么不会,大家只在乎你做了什么,贡献了哪些定理和思路;但我在情感上一直觉得要谨言慎行千万不能暴露了自己是个傻缺骗子的事实。
每次坐飞机的时候看到渐远的远山湖泊和豆子般大的民宅,我都会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在过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我也是其中之一。我的痛苦、焦虑、喜悦、幸福,都如灰扑扑的一点尘土,毫不起眼,想到这我便觉得十分解脱。
扶着大湖边的一棵大树时,我想象它日日夜夜年年岁岁都在这里听着浪声,面着开阔的湖面,如果它有意识的话,它是否会感觉到被禁锢的痛苦与孤独,和我一样。人的自我意识或许是一切痛苦的根源,人发展出文明或许是演化的错误。
今天原本计划是看夕阳,但是运气不好,正赶上层云密布。不过到了地儿,天脊上仍有透过云层的大片浅粉,落日在一块缺口处撞出,滴出火红如血的染料,将秋日枫叶松针林染得斑驳。我们正在悬崖边,湖风迎面扫来,推着大片湖波攀上岩石砸得粉碎。这一刻我好想死在这里。
昨天梦到自己坐上一架没有门的直升机,感觉一俯身就要掉下去,但是风景太好看了,我就双手抓紧栏杆,脚也不知道勾住谁的脚,一边害怕一边睁大眼睛。
我的理想世界就是能有一个我独身一人,不用对任何人负有责任和义务的地方,在那里我可以自由地学习、创作,挣一点点钱管一日三餐,风餐露宿也行,然后随便在什么地方死掉。我就是这样的精神动物,以知识为食量,一生都在努力地摆脱沉重的地心引力。朝闻道,夕死可也。
以前还喜欢徒手捕飞花,只是木樨像雪一样只星星点点,总是捉个空,值日时扫花像扫雪,扑得满身清香。只是下雨的时候泥土被踩烂,各种香气混在一团,我经过的时候还有点心痛。那时读红楼,虽未经人事,但也能懵懵懂懂地理解黛玉葬花。现在雨天出门,特别是暮春时,看着一地被踩烂的落花,却也无端开始怜惜起自己的命运。
我就是个普通人,普通的烦恼、普通的工作,走过许多人走过的路,体验过许多人体验过的痛苦,优秀但并不突出,不会有任何人对我抱有期待或高看一眼,我的平凡就像簸箕上的沙砾一样一下就筛掉了。我瞬间理解了《金阁寺》里主人公纵火之前的那段心理过程。我是人类总体的一员,我是安全的。
有的故事重读会感觉很不同。譬如高中课本里有博尔赫斯的《沙之书》,当时年轻气盛,觉得这些笔杆子不懂数学卖弄概念瞎写一气。到大学时我莫名粉上博尔赫斯,读完了他全集,再读到《沙之书》时能嗅到无穷这个概念里的危险与落寞、以及对现实的抵牾和猥亵。数学家抓住了无穷的本质,而他写出了它的颜色。文理的分科是刻意的,但是对概念的理解没必要画地为牢。譬如关于无穷。Tarski, Cantor 以及近代集合论深刻地刻画了各种无穷、大基数以及超限归纳法这种违反直觉的事。另一方面,博尔赫斯也写无穷,那篇《阿莱夫》和《巴别图书馆》能让人领略到无穷的另一种深刻。每个学科都是人对世界理解中的一环。
我不是在说数学家非常讨厌的含混不明的「民间哲学」,像数学最后是哲学这种阎王都不信的鬼话,我是想说,美是所有人共有的,它有各种形式,不独属于某个学科某类人,就像东坡说的,「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所以要多看看别人眼中的世界才更精彩。
有个把月没休息了,于是就给自己放了两天假。先是在雨天断断续续睡了一整天,第二天去湖边发呆、咖啡馆坐坐、沿着大街小巷走走,看到大家正准备圣诞采购,身在异乡我一直是外人,生活在灯火的阴影下。傍晚自己做火锅慢吞吞吃了三四个小时,直到脑袋空空,想不明白的都让它在一鼎水汽中散了。有点想家。
也不晓得为什么年纪越大情绪反而越来越脆弱了,许多攒着的电影和小说都不敢点开看,每看一部都要好几天甚至好几周才能缓过神来,现在真得越来越不敢接触新的事物,接触就意味着失去,相遇就意味着别离。在旅途的终点我只能目送他们离去,而自己一个人还留在原地,没有出口。我祝福他们,也嫉妒他们。
刚和一个以前同学因为一些事情有交集,然后闲聊蛮久,她说她以前挺羡慕我的,她当时很叛逆,看不起应试教育,不愿意学,其他人只会刷题,就只有我看起来经常发呆还考得很好,还很好相处。我说学习不过就是接纳一种有局限性的新规律,不必否定贬低自己,也不必维护自己的自尊心,其实不用太往心里去的。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种淡漠朦胧的感觉,譬如说自我意识比较淡薄,一直处在观察者的角度,对自己的情感很陌生,也从来没有什么强烈的观点,别人说我就像个情感黑洞一样,只进不出。同样的,我的叛逆期也没怎么来过。直到大学后我的情感才慢慢苏醒,以往忽略掉的很多事情时而漫上心头,只是它们都已过去了。
我对「马孔多在下雨」这句话的感觉很复杂。我再读这本书时是在乡下祖母家,晚上下了暴雨,漫天雷电,窗户悲鸣,屋里漏水,土坯房子摇摇欲坠,我觉得自己可能活不过第二天了,就点蜡烛看书,正好看到这附近。战争与死亡的阴影、被海洋般的雨水隔绝的孤独、冷冽的哀愁贯穿历史一齐涌来,冷得我浑身发抖……
刚在系里看到三个学生围着走廊的黑板讨论问题,边聊边吃着炸鸡可乐,手舞足蹈,很开心。我经过他们的时候扫了一眼黑板看了下题目,不过没打扰他们,只是走到楼道后靠在墙上听他们聊,声音被寂静吞没,我有点晃神,便开始想自己的题目,想象自己正和以前的朋友讨论它,回过神时那些学生已经离开了。
猫今天很寂寞,在桌子上赖着不走,躺在讲义上。刚刚他还把我笔拍下桌子去,我捡上来,他又拍掉,我把讲义从他身子下抽出来,他就开始抓咬我的讲义。我心情本来就不好,给他脑袋上重重拍了一下,现在他缩在门边舔爪子。我把手指伸过去,他还是小心地蹭了蹭。我感到非常难过。我觉得我和他都很可怜。
如注的暴雨过后,天空中一半的深海蓝和一半的子夜蓝相互侵染,斑驳交杂的蓝逐渐染黑大地,攀上心头,从极近到极远,到处静得只听得嗡嗡作响的蓝。
「找到一个喜欢的人,跟他生孩子,工作,养育,每日积攒灰尘,不断重复同样的日子,又害怕一点小错会让这样的生活突然消失,于是更努力工作,养育,每日积攒灰尘个。这就是她了解并实践过来的唯一的生活方式。」
《我们的家》青山七惠
也不晓得为什么,在什么都不想干、甚至也不想看书的时候,还是会下意识地去翻角田光代、青山七惠她们写的书,虽然算不上很喜欢,但读时总会让我想到这样的场景:像是在台风天不得出门,于是只能和时常在一起以致于有点相互讨厌的家里人分享点不重要的事情,在百无聊赖的时候这可能是唯一的慰藉吧。
今天和人聊天的时候我好像有点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夏目漱石了,可能是因为他作为一个同时接受了新式教育和旧的和式教育的作家,在文学的现代性中挣扎、抵抗、纠结,《虞美人草》和《草枕》这两本书很能体会出这样撕裂的美感。而我作为小镇出身的同样接受新旧文学教育的人非常能体会到个中滋味。
做完运动在瑜伽垫上做猫式拉伸,猫猫在旁边瞥了我一眼打了个哈欠然后做了个正宗的猫式拉伸,原来是这样做的,学废了(
今晚虽然下着雨,但还是出了门去坐禅。禅堂是一座老民宅改的,禅师花了很多年把它装修成日式风格。从外面走近看,纸灯在雨夜里是幽幽的一点,朦胧的,明暗随风,像呼吸一般。进屋是会客处,旁边小屋铺着榻榻米,罩着灯罩的油灯铺出沉眠般的橘色,绕过木屏风能看到不多的蒲团在柔和的阴影下整齐地落着。
真感慨,我感觉自己的气质就是混沌的、是暧昧不清的,阴影重叠着阴影,光线拖曳着重量。再清澈的现实也照不穿心中的那摊烂泥,那摊烂泥混合了个人记忆、民族记忆和世界史记忆,其上却长出了一片花海。它们根治于我病态的、冲突的、缺憾的思考方式上,吸收着来自各处的矛盾,绽放,并顺手将自己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