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作为助教终于和我的授课老师第一次碰面(已经开学一周了),沟通教学事宜。他是七十多岁的退休教授,不知为何还来教课。我到他办公室的时候,发现他桌前摊着一篇要处理的 paper,聊天中他有好几次说我要改论文了但又意犹未尽地跟我继续讲笑话,于是本来只是预定十五分钟的 meeting,硬是让他从四点四十五聊到六点半。这期间他并没有讲太多正事,就只是讲他自己的陈年往事和闹出过的一些笑话。他可能老了,讲话都有些歇斯底里,面部肌肉有点松驰,嘴角也藏不住情绪。我明显能感觉到他很希望我坐着听他讲,于是我便留着。他的话很 old fashioned,他讲笑话时我也只能流露出职业般的笑容,因为并不好笑。不过在那种场合我并不会坐立不安,甚至还会时不时装出饶有兴趣的样子,即使大脑正一片空白。谈话结束以后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又收到了他的解释邮件,或许他可能发现有些玩笑并不太合适。不过我并不在乎这个,当有人想表达时,我会很负责地坐在那里当听筒,顺便想想乱七八糟的事,不像一些美国人那样敏感又有攻击性,似乎别人每句话都是重要的,还要为此较劲到底。
其实那段时间我们有个非正式的学生讨论班,从六点到九点。我因为在老教授那里耽搁迟到了,也没来得及吃晚饭,于是听了一会便去系里的自动售货机买了一碗拌面和一瓶可乐,机子出了点错误,两刀的拌面扣了我七刀半,我郁闷地在楼道里走来走去,半路还与导师打了个照面。系里可真不安全呐。
其实我现在正在听讨论班,大家照旧在讲各式各样的八卦、吐槽、喝可乐,我埋头写日记,同时也附和几句。我又想到旁的,是不是和别人讲话时别人都这样容忍着我?我有时也像那位年迈的老师一样,爱讲道理、爱炫耀、话痨,其实是自以为是地乞求嘉奖。想到这心情又变得有些忧郁。今天下午好像下雨了,我隐隐约约地记得在听那老师闲扯时窗外树枝的摇动,就像古时候雨打芭蕉。希望今晚能再梦回江南,我还有许多地方没去。
早上收到邮件,系里一个主管IT技术的老头儿昨晚心脏病突发过世了。我并不认得他的名字,去系里的网站查到照片才知道是谁。他像是老顽童周伯通,见人就笑,好像总有什么好玩意儿迫不及待要分享似的。我每天在系里都能见到他,有时是打咖啡时,有时是等电梯时,有时是去上课、教课的路上,有时当我正在想着一个数学问题,抬头看到他对我十分友好而亲近地笑着,我也会对他回之以大大的微笑。虽说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我的人生并不会有什么改观,一段时间后会有新的工作人员顶上他的位置,生活依旧,只是一个奇迹消失了。此刻我有点怀念他,他平常过着怎样的生活?他有家人吗?他的家人也欣赏他这样的笑容吗?会有人为他鼓盆而歌吗?
今天很莫名其妙地就失去了真实感,心里很不踏实,我一下子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从心底逐渐蔓延开来的空虚带来的是颤栗般的害怕,胸口被窒息感包裹。所幸窗外下了点小雨,我打开窗户,雨水飘进窗子,我正在打字的指节也被这料峭春寒浸染了,我才能借此感受到一点自己身体与外在世界的实感。我在雨水里能感受到一点点平常不曾感受到的安全感,那是种虽然被世间排除在外,但却被某种本源所保护的安全感。内心的虚无与充实的雨水在我意识里不断拉扯着,我正在这样有点遗失现实与平衡的状态下写下这些文字。
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改论文。其实我的工作很烂,对学界没什么意义,锦上添花都算不上,而且修改论文非常消耗生命。修改完后我也没有哪怕一点点满足感,反而我更加害怕了。我很害怕把我的作品展现给别人看,因为我怕别人一旦看到我的作品就知道我是什么货色。无论是我的文法、我的技术、我的想法、我的排版与审美,都是下作的,它们激不起我自己任何兴趣,就更别说会有别人来欣赏了。我读博士的这段时间成天写这些无聊的东西。是啊,数学是很有意思,但那是别人的数学有意思,我找不到自己能做的。我已经有点害怕于那些有技术力的工作了,即使那些我曾经也能做到。现在我看到很久以前自己的工作笔记都会害怕。我似乎失去了某些能力。
这段时间我无可避免地一直在思考自己是否适合这份工作。人的劳动应该给人带来满足感,不是吗?我觉得自己已经在数学上浪费了太多时间,甚至神志都有点不正常了,以至于哪怕今天是我最喜欢的天气,哪怕我面对着正安慰我的漫天雨水,我仍然感到困惑。是的,刚改完一遍论文,我不太想做数学相关的工作,可是我发现已经失去除此之外的人生了,我很讨厌自己的一个原因就在于自己总是在这种毫无意义的地方做抱怨。傻子都知道这种抱怨毫无价值,应该找点有趣的事情做,该改变一下现在的生活,重新让自己振作起来。可是我也没有办法,我没什么精力去做任何有益的改变。买来的书没有读,下载的电影没有看,想写的文章没有写。抱怨对我来说是最轻松的,或许抱怨着抱怨着时间就过去了,闭眼睁眼然后就是被推着走的另一天。于是我就只能用其它工作填补一下,譬如备课、譬如改卷。在频道里随便写写划划似乎已经成为我唯一的和自己沟通的手段。我没法停止这样的思考,没法用无止尽的工作来敷衍,忙虽然能暂时让人忘记痛苦,但内心积累的空洞会越来越大,直到不可弥补。
我尚且不知道自己的本性适合什么。我之前想着学者和教师是我的天职。这没错。但是具体来说现在我还没找到我真正能做的事情。我原来有一腔的创作欲与热情,只是或许这种数学不太适合我,于是我在见不到头的泥泞里挣扎,一拳一拳地打在空气里,直到筋疲力尽。还有教学,最近肉眼可见地,学生都渐渐懒散了,包括我也是。或许大家都到了倦怠期了吧。教学其实还好说,但对于创作我该怎么办呢。我找不到入手点,找不到合适的入手点。我和外界已经有点脱节了,很久没看新闻,也很久没有和除了学生与导师以外的人面对面交流。我卡在这种瓶颈期很久了,简单的东西不愿学,难学的东西也都很快看到了那种需要投入极其大量的时间才能突破的壁垒。可是我又没有时间。
我该怎么办呢?这句话现在已经代替了「今天吃什么呢」成为我的背景音了。其实我状态没有那么糟,我的抑郁好了很多,我也并非痛苦地打下这些文字,我只是很迷茫。没有人告诉我能怎么做。大概率别人告诉了我我也不会听。这种迷茫感不是通过读书和思考能弥补的,也不是能通过调节情感能弥补的。我急切需要一个,切切实实能让我感到满足感的事件,以此来释放我无可安置的精力。或许我这辈子都找不到这种事件吧。笑。又或者说,我太执着于做事了。我天生的操劳命,没法休息。哪怕是这么适合休息的日子,我也会把我自己摁到电脑桌前随便写点什么。想到这我就有点痛恨自己的思维模式。我估计是世界上最不想躺平的一类人,但同时又是最认为自己应该躺平的一类人。
算了,下楼走走吧,或者开车出去溜达一圈。我好久没和雨亲密接触了。嘛,世间也没什么必须要读的书、没什么必须要做的工作、没什么必须要找到的意义、也没什么必须要好好生活的理由。本来活着就是自由且无意义的,我是否一直以来都想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