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一段时间内的各式各样的想法与诠释,是为『浮生』。
我对每一天的感觉并不相同,有几天是介于夕阳与暖阳之间的颜色,有几天有馥郁的果香味,有几天就像擦不干净的铅笔画。而今天醒来,我觉得浑身都是雨水,就像睡前结结实实地跌入用冰块浸着的伏特加里一样。我们形容身体的感觉,有说「酸」、说「痛」,当然中医里精确性的词汇更多,但我仍然想多用一些词,譬如说身子进了些「雨」,虽然这有点像古人爱说的湿气,但作为学习现代科学的人我不爱说这种词。昨天做了噩梦,被闹钟泼醒时我觉得意识仍在被用力地往后扯,眼睛甚至全身都觉得有些浮肿。室内正阴翳,是那种雨天特有的模糊了现实感的阴翳,铅灰色的,像老电影一样,似乎我仍留在某个梦境里。这样的氛围在「光明」的美国很少见,反而是赛博朋克背景下的香港等地总有似乎要下到世界尽头的雨水,下到城市不再醒来。所以每当下雨时,我总有种回到了记忆中的浙江的错觉。
今天风也很大,打伞有些吃力。朋友也说他们那边下雨了。虽然只有这几个地方,但我宁愿认为全世界都在下雨,我希望世界只有这么大。在天气好时,时间的轨迹线与舞台的距离感都是很开阔明晰的,但是在雨天,年年岁岁就像散了线的珠子落了一盘。今天我坐在办公室里,两杯咖啡之后仍能找回点学习的状态,只是快放假了,办公室只有我一个人,从更远处看去,寥廓的天地下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显得很寂寞。高中时更常下雨,但那时心态不大一样,更像是轻松的思绪无处安放。每到周末,我坐在教室里百无聊赖地翻着书——那些高中时常看的小说杂志,譬如《知音漫客》、《龙族》等等——听着一些同学吆喝结伴出去玩,等到夜幕降临,又听见他们回来。有时我从书中抬起头来,迎上满窗的雨水,我便会起身把窗户留出一条缝,听着雨声灌满双耳,有时想着他们在外玩得有多火热,有时想着晚上吃什么,有时什么都不想,直站到肌肤发凉。回过神时,办公室里仍没有人来,晦暗的天色和往昔一模一样,就仿佛江南的雨跨越太平洋直入美国。只是我现在并没有在等谁。我希望雨一直下,把过去和未来一并淹没。在北京也曾有过这样的日子,二零一六年的暑假,暴雨几乎淹了京城。那时我失眠正在康复,反而变得十分嗜睡,有些抑郁,我甚至一度以为是我的精神力量造成了北京天气的反常,就算不是这样,我也一直在与天地共呼吸。北京是个很魔幻现实的地方,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那阵子雨连着下了很多天,阳台进水时,大家慌忙把一些东西堆到室内,所以宿舍里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我每天醒得很早,拧开台灯,看着暖橘色的灯破开室内的阴翳——和现在一样的阴翳——断断续续地读《霍乱时期的爱情》,用一只很古旧的书签,读一会儿便会发呆,倦了便躺上床睡觉,或者坐在纸箱子上看窗外暴怒的雨脚。白天的宿舍非常安静,室友们或许是去串门,总之经常不在,直到傍晚,听到外面的拖鞋声以及一两声高亢的笑,然后室友回来,关门,开灯,惊讶地问我这么暗怎么不开灯。小时候下雨时我会经常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作业,等到傍晚掌灯时分,妈妈回来开灯、做饭,窗外别处也飘来煤烟味,于是我便觉得人间是从傍晚才开始的。我妈经常觉得奇怪我为什么不开灯,等她开起灯,我觉得饿意排山倒海而来,便缠着她要吃的。我并没搭理室友,不过心里却渐渐明朗起来,那本《霍乱时期的爱情》终究没有看完,也不知道扔哪里去了。我现在突然有些想接着读的想法,就好像想穿越时间把往昔并到现在。
刚刚照顾好小朋友们,他们走了,房间瞬间安静下来,只听得到午后的雨声,再往外是喧闹的校园里的声响。雨,一层层的,风吹进来,让人软趴趴的。我坐在阳台上,看着雨水击打水洼时宕出的无数圆圈,想念起纳兰的「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高中爱背诗,他的诗我背过许多。不远处能听到鸡鸣、鸟声、雨声、汽笛、小孩的闹声、大人隔街交谈,皆以雨声为背景。他们在雨里面,仍像以往活着每一天,我在雨外听着,不知道雨声何时停止。风传到我这里有些冷,人声又来自四面八方。我有一时弄不清自己是在什么位置,我是在人群之中吗?在社会中吗?在远些的地方还是在近些的地方?我相信历史上也是有一些人在听雨的,我离他们或许更近些。南方雨对于我来说挺温柔的,它可以让我活得更加边缘,更加接近你。
晚上洗碗时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任凭流水淌过双手,好像洗去了浑身气力,我只能看着流水一般的青春遁入黄昏、又没入黑夜。洗罢,看着空荡荡的家,似有些许温馨、又些许冷清。我在洗碗池等窗外昏黄灯光里温馨家庭传来的声音、孩童们满街奔跑的声音,但却什么都没有,只是自黄昏时的蝉鸣仍在耳畔,面前是一碗一筷,白瓷反射着白炽光的冷淡情绪。有什么东西在漫长的年岁里已经失去,像彗星曳过的长长的虚幻之尾,裹着困倦、不安,还有些悲哀的意味,留下微不可见的痕迹。于是我索性就把灯关上,躺在沙发上,听着空调的声音,等待着末日的来临。每个夜晚都是末日。
夏天到了。意识到这点时我正躺在床上消食,不知是窗外的还是刻在记忆里的蝉鸣让人恹恹欲睡。我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只是躺着放任思绪,但是在午后思绪并放不远,纵使形象深深,它总如蜻蜓点水般倏忽便了无痕迹。我想起了在书中、荧幕中和记忆里的悠长夏日;想起符号化、又让人放松的童年暑假;想起午后躺在病床上任由春去秋往;想起凝聚了无数光阴和心力的工作、现在看去是如此疲惫;想起山田尚子对《利兹与青鸟》中夏日的理解,她把夏日隐藏到幕布之后,只把舞台留给那些少女。我尚且无法理解一窗之隔的盛夏,无法理解这些跨越时空而来的矛盾心绪,无法理解生活、意义与存在。有很多东西我无法理解,可能永远也无法理解。我躺在床上,连打了许多呵欠,让思维与身体暖暖地融作一团,毕竟思考是没有意义的,于是便连想也不愿去想了,只让记忆自行其是。真是的,人类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能量和精力去做、去思考这么多事情。
我又无端想起这两个月来自己在空闲时看的东西,我为了那些这会儿看来根本在心里留不下痕迹的信息,浪费了太多时间。我可能是出于对外部气候的敏感才应激性地以持续的思维活动来维持自己思维的连续性。但是午后我仍旧被夏日感追上了,纵使因为疫情原因我在鸟笼里禁足太长时间,它仍旧穿过物理屏障进入我的心灵,拖过长长的静止与倦怠,放大了无力感,让我一下子忘记了之前的踌躇满志。不过我好像完全没有必要与之对抗。在没有意义的时候接受没有意义就好,在有意义的时候就做好手边的事情。之前我一直过于紧张了。其实时间本不必被填充,情绪也不必被满足。
平静地、慢慢地期待着等水开,然后大口吃上拌面,幸福是如此简洁。前天晚上做饭时做的是咖喱,做完后给自己额外盛了一点,配上一瓶冰啤酒,穿着睡衣大快朵颐,感觉不管什么都能通通吃下去,就像扮演一口深井,眼泪像暴雨时的泉水从井里满出。我做菜的时候常常会偷吃点东西,起初时因为这很好玩,有时想想还会觉得自己蛮可爱的,便又多吃了点。平静与喜悦如朝露昙花,不留痕迹。上次去买菜时我看到一个中国学生,一边看着各色生荤一边查着字典,她认真地皱着眉头一样样比对着,好像世间不再有其它重要的事,我意识到或许不只有我这样,我并不孤单。是时天色将瞑,走在如旷野般止息的街道上,我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意,感受到自己宛如一朵灵动可爱的火苗,一无所有,无可替代。我一直都很欣赏别人。原来我自己也不错的。
看漫画看到半夜,醒来后发现天色仍和昨天一样,灰蒙蒙地像大海。去办公室的路上看到了或许是流浪汉或许是旅客的中年男子,坐在白色沙滩椅上翘着脚,破旧的音响里放着爵士乐,他闭着眼睛满脸享受地摊开手,像是盲人在给别人介绍它心仪的事物一样。
我好像也处于这样一种奇异的状态,似乎漂浮在空中,尽力吸收那些抽象的东西。像是漫游在空中楼阁里,哪怕知道醒来之后一切将不复存在,但仍然花全部的时间在走那个迷宫。我对自己的身体状况还是有一点点担心的。有些担心这样远离世事的日子什么时候会突然被结束。我的处世哲学可能比较奇怪,虽说是朝闻道夕死可也,也认可把每天当最后一天来过,但我每天仍然十分规律,不会做什么超乎常规的事,不会做和昨天不同的事,而且似乎未来四五年都不会有变化,或许这辈子都不会有变化。好像没有变化也没关系,这可真奇怪啊。我这么热爱新鲜事物。就像是把全部力气都拿来磨无用功。或许这就是「空」,天空的空,可以接纳一切的空。